費立茲‧朗(Fritz Lang)的名作The Nibelungen(1924,電影跟史詩都是兩部),不論翻譯為《尼布龍根的指環》,或者《斬龍遇仙》,都有離題之嫌。如果要追本溯源,電影是《尼貝龍根之歌》(Nibelungenlied,又譯為《尼伯龍人之歌》)的改編版本,而且拍出來可謂忠於原著,而德國作曲家華格納(Richard Wagner)的大型歌劇《尼布龍根的指環》(Der
Ring des Nibelungen),與《尼貝龍根之歌》已相去甚遠了。
電影《尼貝龍根之歌》是費立茲‧朗獻給德國人的史詩式鉅作,他捉緊了原著的本質――民族史詩(拍攝基於一定程度的民族主義熱忱)、英雄史詩(歌頌排除萬難的偉大人物)、復仇史詩(特別是第二部份《克琳希德之復仇》,Kriemhild's Revenge)和悲劇的色彩。電影也一如原來史詩,由一首首歌組成,保留了文學性,當然也少不了一些浪漫化的處理。
一開始,電影以鑄劍和屠龍兩件事,強調了西格弗里(Siegfried,又譯為式弗列特、西格夫里特、齊格菲)的力量和能力,然而當中沒有突出西格弗里的尼德蘭王子身份,減少了封建的色彩,而更合乎現代人的角度,同樣道理,勃艮第王恭太(King Gunther)也被刻畫得十分無用而窩囊,互相對照襯托。
看電影比看原著更快,一些意象更加清晰浮現,例如湖畔,西格弗里親手屠龍,因浸浴過毒龍的血液而刀槍不入,卻因一片菩提樹落在他兩肩中間而有一個致命之處,反諷的不單是西格弗里的妻子克琳希德(Kriemhild),誤信後來殺夫的仇人哈根(Hagen von Tronje),告訴他秘密,「她原想保他的壽命;不料竟促致他的夭亡」(第十五歌),而且,不論是浸浴,或是中箭,從電影所見都是在湖畔發生。另一個意象是教堂,不單是教堂的鐘聲,兩對新人的婚禮、克琳希德與冰島女王布倫希德(Brunhild)的爭吵、西格弗里的喪禮,都在教堂內外發生,加深了天意的色彩。而電影和原著都著重以尼貝龍根寶物,引申出權力的爭持。
費立茲‧朗善用了叠影、溶接等技巧(克琳希德第一次見西格弗里前,她所發的惡夢,由Walter
Ruttmann和Lotte
Reiniger的動畫處理就很獨特),也用了許多對稱的構圖,甚具神采的一幕是克琳希德得知西格弗里死亡一段:克琳希德自睡夢中驚醒,窗外有狗吠叫(代表有人回來或命中的噩耗臨門),果然城門兵士抬著西格弗里的屍首回來,克琳希德甚麼都不知道(而我們知道一切),臨窗外望,卻是一個人都沒有,只有狗在吠叫。我們的客觀與克琳希德的主觀感受,形成張力。
克琳希德往門外走,卻發現西格弗里的屍首,對我們與克琳希德都十分突然。然後,克琳希德回憶(主觀性更強了),西格弗里在樹下跟他道別,費立茲‧朗用溶接的手法,讓背景消失,同時那棵樹變成一具骷髏頭,道別是回憶的畫面,骷髏是死亡的象徵,具體與抽象的轉換,形成第二重張力。而另一邊廂,穿黑衣的布倫希德有龐大的陰影籠罩(布倫希德的陰險,對照穿白衣的單純的克琳希德,到了下集克琳希德則穿黑衣,表示悼亡與哀愁),就是德國表現主義常用的黑白光影對比手法了。
另外,上集以彩虹開首,下集以西格弗里的墓穴開頭,兩者都是圓拱形,連帶了西格弗里的冒起與勃艮第國的悲劇,從上升到下沉、從和平到不和平、從生到死、從愛意到恨意、從活潑到沉重,我相信是藝術的手法,而不是偶然的巧合。
影評人、書評人。著有《里爾克十論》、《字與光:文學改編電影談》、散文集《記憶散步》、詩集《記憶前書》、《記憶後書》及《記憶之中》,合著有《左文右武中師父 :劉家良功夫電影研究》,主編有《香港文學大系1950-1969:新詩卷二》、《沉默的回聲》、《青春的一抹彩色——影迷公主陳寶珠:愛她想她寫她(評論集)》、《金庸:從香港到世界》、《五○年代香港詩選》、《香港短篇小說選2004—2005》、《2011香港電影回顧》、《讀書有時》三集、《民國思潮那些年》四集,合編有《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小說卷》、《香港文學與電影》、《香港當代詩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香港粵語頂硬上》及《香港粵語撐到底》等。2013年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2015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2024年參加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現為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會長、香港電台《開卷樂》主持、《聲韻詩刊》《方圓》編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