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人、書評人。著有《里爾克十論》、《字與光:文學改編電影談》、散文集《記憶散步》、詩集《記憶前書》、《記憶後書》及《記憶之中》,合著有《左文右武中師父 :劉家良功夫電影研究》,主編有《香港文學大系1950-1969:新詩卷二》、《沉默的回聲》、《青春的一抹彩色——影迷公主陳寶珠:愛她想她寫她(評論集)》、《金庸:從香港到世界》、《五○年代香港詩選》、《香港短篇小說選2004—2005》、《2011香港電影回顧》、《讀書有時》三集、《民國思潮那些年》四集,合編有《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小說卷》、《香港文學與電影》、《香港當代詩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香港粵語頂硬上》及《香港粵語撐到底》等。2013年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2015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2024年參加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現為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會長、香港電台《開卷樂》主持、《聲韻詩刊》《方圓》編委。
2008年8月14日
英雄的側面,惡魔的側面——《蝙蝠俠黑夜之神》
很明顯,Joker根本就是魔。Joker的邪惡不單是外在的表現,而是本質——他並不為金錢、並不為名聲、並不為權力而做惡事——不如說他享受邪惡,他的思想無政府、無良心規則、無道德約束,Joker既代表破壞文明秩序的非人力量,又象徵著毁滅力量。
既然有魔,就應當有神。蝙蝠俠是正義的化身,但要打倒邪惡,就需要比邪惡更大的力量,兩種力量對戰難免殃及池魚,因此平民百姓並不擁戴蝙蝠俠。光明來了,但人們並不接受光明,人總習慣了良心與罪念善惡交戰,社會中必然有好人與壞人,只要不損害到自身及自身的擁有,人們寧願息事寧人,事實上,普通人難保自己不會走歪,那時候就會與正義的蝙蝠俠相向為敵。
走歪的是Two-Face,原本他是人們愛戴且寄予厚望的地區檢察官Harvey Dent,另一正義的化身,葛咸城的白日騎士,且為蝙蝠俠排難解紛。但一如他時常握在手中的錢幣(《200萬奪命奇案》[No Country for Old Men]中的大魔頭Anton Chigurh也時常手持硬幣),一邊是公,一邊是字,他也可以一念成仁,一念成魔。當機遇在他面前展開兩面的可能性,又當維持正義帶來不幸的悲劇下場,他開始懷疑美善的一面,由仇恨及忿然帶他到毁滅的一面。
You either die a hero or live long enough to see yourself become the villain.——英雄與壞人只是一線之差。如此,我們可以說,Joker是壞人,是魔,他不會死去,而且發揮出持久的破壞力量,Two-Face原是人們的希望,公認的英雄,社會的良心,但敵不過苦難,擔當不了痛苦而成魔。另一邊廂,蝙蝠俠是英雄,雖然沒有獲得大眾的認同,但他在暗中默默守護著人間的秩序,在蝙蝠俠身邊有一些信眾(believers),為他的存在擔當忠實的人證,英雄的見證人只有四個——忠僕Alfred,青梅竹馬的Rachel,得力員工Lucius Fox及警長James Gordon,但最後Rachel死去,Lucius Fox認為蝙蝠俠力量過大,辭職揚長而去。蝙蝠俠命定了「知我者希,則我貴矣。是以聖人被褐懷玉。」他只能是黑暗中的騎士,被人唾棄,只要他露面,人們巴不得立即推他上十架受極刑。
電影中有一幕,Joker分派了兩個引爆器給兩艘船上的人,其中一邊盡快炸死對方就能夠活下來,結果文明人通過民主投票後決定引爆,但思慮過後,又決定不按引爆器。Joker說那是偽善,當然那其實是良心的規限,甚麼宗教道德、倫理教育、禮節面子都起了一點點作用。聽從良心的聲音是顯而易明的教導,只要人們記著這一點,社會還會自自然然運作發展下去。但對「某少數人」來說,他想用引爆器將「邪惡」徹底連根拔起,扭轉局面與歷史的直線,「某少數人」是危險的,聽信他們可能會做成無法想像的後果,但沒有他們,生活就會變得庸俗乏味,欠缺意義,因此世界上有另一些人為「某少數人」開路,他們就好比Two-Face,一面是良心的繁星,另一面就是邪惡之花。Two-Face存在於蝙蝠俠/Joker與平民之間,他是正義/毁滅的炸彈導火線,等待前者的引爆,令這個世界從此一塵不染,或者將這個世界炸個片瓦不留。
2008年8月12日
誓不低頭——《儘管如此我沒做過》
《儘管如此我沒做過》是社會問題劇,矛頭直指日本國內的司法裁判制度,尤其是非禮案件,犯人只需罰款就可了事,但不認罪的人卻要面臨長時間監禁和不公正的審訊,而定罪律是駭人的99.9%。就此而言,周防正行以鉅細無遺的紀實手法揭示箇中程序,引起日本國民了解、關注甚至行動回應,無疑周防正行在銀幕以外已輕勝一仗。
關於這一類以法律為題材的電影,最先令人想起的是薛尼盧密(Sidney Lumet)的第一部電影《十二怒漢》(12 Angry Men,1957),電影中十二個陪審員在密室中閉門商議一宗謀殺案,亨利方達(Henry Fonda)飾演的八號陪審員力排眾議,救了少年一命,他一方面是理性的(美國人的)「良心」英雄,另一方面同時是美國司法制度的守護者。
《儘管如此我沒做過》中沒有美國式的英雄人物,只有一班群策群力的小人物——金子徹平(加瀨亮飾)、金子的媽媽、金子的朋友達雄(山本耕史飾)、金子的前度女友、同類案件過來人、以及兩位有良心的律師(役所廣司、瀨戶朝香飾)。小人物一重一重的受家人、朋友和相關專業人士所保護,呈現出一個深具東方儒家色彩的倫理世界。在《十二怒漢》中,公正作為主題,地位至高無上,人為因素在公正的法律審裁中被縮減殆盡;《儘管如此我沒做過》中,公正也重要,但公正也不及團結,因此,周防正行刻意卻毫不張揚地安排最後判決前的晚上,金子睡不著,起床開雪櫃取水,金子媽媽對兒子說「我相信你」,一句支持的話彷彿令金子早已勝利,即使法律審裁結果不公正,但不能解除充滿人情味的倫常關係。
其實,我們還可以拿猶太裔德語文學作家卡夫卡的長篇小說《審判》(The Trial,又譯《訴訟》,1925)作一個參照。被捕與訴訟的過程對卡夫卡來說,毋寧是一次關於人的存在處境的思考實驗。卡夫卡按照其民族宗教背景,思量罪的內在本質性,以及拯救的外在偶然性,因此對卡夫卡來說,所謂罪根本無需經過審判,罪早與生俱來,一如在血液中流動。所以,小說《審判》一開始,約瑟夫.K就被捕了。這就是人的荒謬處境和命運,做甚麼都是徒勞。
《儘管如此我沒做過》中,金子徹平好像約瑟夫.K一樣,一開始就無端被捕了,但日本導演周防正行畢竟不是猶太裔作家卡夫卡,周防正行關心的是人間的不公正問題,如果訴訟不公正的話,就想辦法力證自己無辜。從電影可見,要讓日本人認罪懺悔並不輕易,如果他們誓不低頭,堅持下去,就會堅持到底。而對生活於較健全司法制度的香港人來說(立法制度方面卻一塌糊塗,因此有些人透過司法覆核監察或拖延政府工作),當然一早已經打響算盤,選擇繳納罰款,揚長而去。
2008年8月8日
北京.傷城
今天,城牆和城門大多不存在了。倖存的城門我都一一抽時間參觀——前門箭樓。前門。天安門。德勝門箭樓,它們全部都在北京城市的中軸線上。現在,東南角箭樓和內城的南城牆組合為城牆遺址公園,旁邊開了一條綠化的步行道,供百姓休憩,有人在此散步,在此蹓狗,在此唱戲。
城牆本來是為了御敵,為了劃分城市內外界線。城牆在梁思成眼中是環城立體公園,城樓角樓則是陳列館、閱覽室、茶店舖。梁思成的問題——北京的城牆應該留著嗎?這一條問題已由詢問,慢慢變成了控訴。殘存的城牆和城門見證了人的智慧,人的愚笨。
離開城牆,我轉到先農壇。先農壇本來是皇帝祭祀神農的地方,與中軸線東面的天壇剛好相對。現在先農壇宏偉的太歲殿成為了北京古代建築博物館。
宮殿、寺廟、園林、民居、墓穴都是建築,自從有文明,人的生死都不離建築。在古代建築中走過,我們可以臆想以前的人如何生活。建築是獨一無二的,推倒了就不能復原,復原了也不再一樣。在建築博物館中,我想起先民的智慧,我們世世代代分享著他們當初創作的喜悅。
匠人的笑聲與歡顏還在斷牆和瓦片上徘徊,我想起香港拆毁了的舊教堂、舊學校、舊樓房、舊碼頭,它們嚴肅而安詳的面孔仍在影子裡存在。
2008年8月6日
奈良散記(三)志賀直哉舊居
我只讀過志賀直哉的半自傳式長篇小說《暗夜行路》,頗欣賞小說的後篇,故事場域從東京轉往京都,婚後的謙作受命運播弄,獨自往鳥取的伯耆大山,斷絕人際,以求自適。謙作抱著病軀,慢慢地溶入大自然之中,踏入通往寬恕與永恆的路。《暗夜行路》的後篇結尾,替小說平添了不少分數。
抵達志賀直哉舊居,我才知道《暗夜行路》的後篇正是完成於此間。1929年,四十六歲的志賀直哉移居到此自行設計的房子,一住九年。舊居室內樸素雅靜,除了壁上掛著的文人合照和小說手稿,幾無一物。
室外庭園侷促,牆垣低矮,草木也不美不芳,但遙向北望,可見御蓋山和春日山,那裡樹木連天,有不少古老的白樺樹。志賀直哉屬白樺派作家,1910年,他與武者小路實篤、有島武郎等人創辦《白樺》雜誌,標榜理想主義、個人主義、為人生而藝術。住在此間,想必叫他想起不少舊友和往事。
往事如煙,早年志賀直哉曾經加入日本神學界領袖內村鑑三的聖經研究會,深受影響。他在〈憶內村鑑三老師〉一文中坦言:「我因為老師的關係,湧起了嚮往公正、厭惡虛偽不公的心境,這實在是非常可貴的事。」
從內村鑑三到白樺派再到《暗夜行路》,彷彿有一條虛線穿過了作家真誠的心。而眼前志賀直哉舊居內室四壁清白,擺設都搬走了,略嫌冷清。作家的形象慢慢地變得清晰,但又更顯得孤孑寂寥。
2008年8月1日
除了絕望還會有甚麼呢?——《賊兄弟連環劫》
看了數篇《賊兄弟連環劫》的評論,都對電影讚譽有加,內容不外乎講解電影名稱的典故(May you be in Heaven/Before the devil knows you’re dead)、編劇獨特的交錯多視點敘事結構(這是曾於加州大學唸神學的Kelly Masterson第一個電影劇本),最後對三位男演員的演技表示讚賞(Albert Finney、Philip Seymour Hoffman加上Ethan Hawke就是入場保證)。
或者,除而之外,我們可以拿《賊兄弟連環劫》與活地阿倫的同年作品《迷失愛與罪》(Cassandra's Dream,2007)作比較;又或者,可以先讚嘆一下八十三歲的資深老導演薛尼盧密(Sidney Lumet,1924—2011)老馬有火,寶刀未老,貫徹技匠本色;更或者,看這部電影總離不開兩代仇恨世代論,雖然從這個角度看,對一些人來說實在太有趣,但對另一些人來說就太沒趣了……
然而,教人閉起眼晴就可以聯想起的卻是以下的故事:阿伯拉罕向上帝獻上心愛的兒子以撒、以色列士師耶弗他信守向上帝所下的誓言而獻上女兒、希臘統帥阿伽門農(Agamenmnon)為平息神怒獻上親女兒伊菲革涅婭(Iphigeneia)、羅馬共和國之父布魯圖斯(Lucius Junius Brutus)下令處死叛國的兩個親生子。然而,阿伯拉罕、耶弗他、阿伽門農和布魯圖斯的行徑卻無損他們自身的正面評價,因為他們是為了更高更大的存在(上帝/國家)而犧牲小我,置神聖道義於倫理關係之上,用無辜掩蓋罪辜,實在無可指責,他們發抖的手平添了兩行同情的眼淚,贏得更多掌聲美名。
《賊兄弟連環劫》中的父親查理和他們並不一樣。
事實是電影中沒有一個人可以讓我們同情,本來枉死的母親蘭妮可以,但她的死並未帶來人的改變。小兒子漢克依然長不大,離了婚又偷嫂子,他到最後還未能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背著一袋毒品,前途堪憂;大兒子安迪表面上事業有成,但未能修補與妻子的破裂關係,在公司裡做的犯法事快要被查出,終於殺人搶錢,一步錯連環錯。
兩兄弟與父親互相痛恨。父親查理親手了結安迪,置血海深仇於倫理之上,毫不猶疑於外在的規範,即時親手了斷,將恨意推上高潮,如此深的仇恨植根於喪妻之痛,如果還要加多一個理由,那就要讀一讀齊克果在〈阿伯拉罕頌〉中開宗明義說出的一番話:「一個人的頭腦中如果不存在永恆的意識,如果在一切事物的底部只有一種野性的騷動,或者是一種由晦暗激情生成的一切有意義或無意義的事物所形成的扭曲的強力,如果一切事物的背後都隱藏著無形無止的空虛,那麼生命除了絕望還會有甚麼呢?」
除了絕望還會有甚麼呢?當我們看完《賊兄弟連環劫》,在恐懼與顫慄之中頻呼殘忍,齊克果的問題還在空虛中迴響,若然有人感覺到快慰與光明,噢,那就實在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