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於第297期《香港01》電子周報,2021年12月28日)
影評人、書評人。著有《里爾克十論》、《字與光:文學改編電影談》、散文集《記憶散步》、詩集《記憶前書》、《記憶後書》及《記憶之中》,合著有《左文右武中師父 :劉家良功夫電影研究》,主編有《香港文學大系1950-1969:新詩卷二》、《沉默的回聲》、《青春的一抹彩色——影迷公主陳寶珠:愛她想她寫她(評論集)》、《金庸:從香港到世界》、《五○年代香港詩選》、《香港短篇小說選2004—2005》、《2011香港電影回顧》、《讀書有時》三集、《民國思潮那些年》四集,合編有《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小說卷》、《香港文學與電影》、《香港當代詩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香港粵語頂硬上》及《香港粵語撐到底》等。2013年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2015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2024年參加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現為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會長、香港電台《開卷樂》主持、《聲韻詩刊》《方圓》編委。
2021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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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24日
《突襲安全區》:你往何處去
雖然,《突襲安全區》(Quo Vadis, Aida?)在本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競逐中,敗於丹麥片《醉美的一課》(Another Round),但兩部電影都是佳作,各擅勝場。
《突襲安全區》由潔絲米拉茲巴尼奇(Jasmila Žbanić)執導,她曾以《殤城遺恨》(Grbavica)奪得2006年柏林影展金熊獎,《殤城遺恨》風格平實,不動聲色,直至最後真相揭露,少女是塞族士兵強姦成孕的孽種。《殤城遺恨》是一部關於戰爭與母愛的電影,令人動容。
《突襲安全區》的背景是1992至1995年間的波斯尼亞戰爭(Bosnian War),隨著南斯拉夫解體,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在1992年宣佈獨立,塞族共和國反對獨立,雙方爆發戰事,其中1995年7月的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殺(Srebrenica massacre),在塞族共和國將領穆拉迪奇(Ratko Mladić)的率領下,塞族部隊闖入聯合國劃定的安全區,殺害超過八千名波斯尼亞男子,這是戰事中令人髮指的種族滅絕行為。
《突襲安全區》的敘事重心是艾達(Aida)。艾達曾經是老師,而在戰爭期間就擔任聯合國維和部隊翻譯人員,她眼見大量波斯尼亞難民退守聯合國荷蘭部隊基地,而駐守聯合國基地的荷蘭部隊,根本無能為力,而且軟弱無力。
艾達是處於中間狀態的人物,她擔任翻譯工作,協助聯合國部隊與波斯尼亞難民雙方的溝通。艾達正好在希望與絕望之間,她眼見處境是絕望的,但由於她是翻譯人員,為拯救丈夫和兩個兒子帶來一絲希望。當然,艾達也面對生與死、過去與現在、戰爭與和平的對立糾纏,因此,她是處於中間狀態的角色。
《突襲安全區》以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殺為重心,加上一個十分沉重的尾聲,相對上,重心篇幅相當長,充滿實感,也將觀眾帶回當時情狀,至於尾聲篇幅相當短,緩慢而抒情,將觀眾從當時情狀帶到反思的空間。
以下的討論集中於尾聲。重心部分以一輪槍聲告終,明確交代了波斯尼亞男子被種族滅絕,至於女性的命運就可想而知。
多年以後,倖存的艾達回到斯雷布雷尼察,她昔日的舊居,已是人面全非,當然早就由塞爾維亞家庭居住,鵲巢鳩佔。住在艾達舊居的年輕母親,也算是做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好事,保留了艾達和家人的舊照片。艾達離開舊居時,在樓梯間遇到昔日的塞族共和國軍人,他似乎過得很好。從這個片段可知,屠殺事件後的第一階段:加害者並無受到刑責,逍遙法外,受害者只可以守護倖存者僅餘的記憶,而公義並未得到伸張。
之後,艾達面對一批種族滅絕受害者的屍體,作辨認鑑定,她認出家人的遺骨。從這個片段可知,屠殺事件後的第二階段:受害者直面殘酷的歷史真相,全面深入調查,而公義還是並未得到彰顯。
再之後就是影片的結尾,小學老師艾達,看著學生表演兒童音樂劇,而她和家長都帶著微笑。從這個片段可知,屠殺事件後的第三階段:雖然公義並未得到伸張,加害者和受害者難免還是要共存,一切留待倖存者、下一代以至其他人,去承受、了解、回顧和反思。他們可以選擇面對真相,尋求公義彰顯,又或者視而不見。
片名中的Quo Vadis是拉丁文,意即「你往何處去」,典出《彼得行傳》(Acts of Peter)。話說彼得離開羅馬為免被處決,路上遇見耶穌基督,彼得問「你往何處去」,基督答「我要再次被釘在十字架上」,於是彼得回到羅馬,卒之被倒掛釘在十字架上殉道。
離開與回來,正好是《突襲安全區》的重點,由於形勢危險,艾達不得不撇下家人離開故土,又只有回到斯雷布雷尼察,艾達再次面對苦難,她的故事才為觀眾帶來更進一步的思量,並作出反省。
2021年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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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15日
2021年5月6日
2021年4月26日
路上再見:趙婷《浪跡天地》
一如所料,趙婷(Chloé Zhao)的《浪跡天地》(Nomadland),是2021年奧斯卡金像獎的最佳電影,趙婷更獲得最佳導演獎,法蘭絲麥杜曼(Frances McDormand)則奪得最佳女主角獎。電影《浪跡天地》改編自潔西卡.布魯德(Jessica Bruder)的非虛構紀實作品《游牧人生》(Nomadland: Surviving Americ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展現「露營車打工族」的故事,他們不是無家可歸(Homeless),而是四海為家(Houseless)。
電影《浪跡天地》集中焦點,看Fern(法蘭絲麥杜曼飾演)的浪跡生涯。Fern原本與丈夫一起在內華達州Empire鎮的工廠工作,可是丈夫去世,公司在金融海嘯後倒閉,Empire鎮經濟蕭條,員工四散,無家累的Fern就決定駕駛露營車離開Empire,成為「露營車打工族」,冬天時節的消費旺季就在大企業亞馬遜(Amazon)炒散(《游牧人生》一書指出,亞馬遜有露營車勞動力的特別工作計劃)。
Fern與一些「露營車打工族」組成游牧社群,大家以物易物,閒適自得。為了打工維持生計,Fern穿州過省,她認識到一些朋友,中年漢子David甚至對她表示好感,但Fern不為所動,孤身上路。片末前呼後應,Fern重訪「露營車打工族」游牧社群,再到Amazon工作,又回到Empire鎮,不經不覺又過一年。
《浪跡天地》中的Empire鎮是真實地方,名稱與帝國一語雙關,《浪跡天地》彷彿是對美國帝國主義的深層反思,一方面電影展現對社會基層弱勢的關懷,他們缺乏社會保障,工作零散化,甚至承擔過重的房貸債務。已故波蘭社會學家鮑曼(Zygmunt Bauman)刻劃出流動的液態現代性(liquid modernity)社會中的不確定性,人們如遊牧生活般流動,Fern所過的正是遊牧生涯,但她似乎適應了不確定性,甚至從遊離旅途中找到人生困局的解脫。
《浪跡天地》不是單向的批判液態現代性社會,另一方面,電影中的主角,無形中向上承接美國的探索傳統,片中Fern因車壞了,不得不向妹妹Dolly求助,二人見面,Dolly開心見誠,讚許游牧者所作,與美國的拓荒者沒有分別,他們都是在路上生活,Fern是美國傳統的一員。
趙婷的《浪跡天地》可見泰倫斯馬利克(Terrence Malick)和王家衛的影響,但思想上自成一格,既是上承美國的拓荒傳統,也借取美國超越主義(Transcendentalism)哲學家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的自立精神。
愛默生在1841年的文章〈自我依靠論〉(Self-Reliance)說道:「使善與你接近的力量,使你真正擁有生命的力量不是任何已知的或世所公認的方式所能產生的。你將不會去留心別人的腳印,你將不會看見別人的臉,你將不會聽見任何名字;道路、思想、善將是全新的。它將與事例和經驗無緣。你的道路是從人出發而不是以人為終點的。」(愛默生《自然沉思錄》,博凡譯)
自我依靠和自立精神是Fern的態度,雖然她依然要工作維生,但她不再被家庭和男女關係所牽絆,而是在自由的道路上開拓,在液態現代性社會中流浪。Fern孤身一人,也獨立自主,她面對自我及限制,也直接感受自然世界的奇異和慰藉。
細心留意,《浪跡天地》兩次引用莎士比亞,帶來不同的感受,一次是昔日學生向Fern讀《馬克白》(Macbeth)一小節:「明天,又一個明天,又一個明天……我們的昨天全部給傻子們照亮了入土的道路。熄了吧,熄了吧,短蠟燭!」(卞之琳譯)Fern但覺昔日已逝,她要在路上探索新的生活。
另一次是Fern朗誦十四行詩第十八首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我怎麼能夠把你來比作夏天?〉,下引梁宗岱譯詩),十四行詩結合舊日的回憶,詩打開了有限的視域,過去不明白的事,隨人生漸老,看盡機緣或無償的天道,一一都明白了:「或死神誇口你在他影裡漂泊,/當你在不朽的詩裡與時同長。/只要一天有人類,或人有眼睛,/這詩將長存,並且賜給你生命。」
人生有限,而詩是不朽,天人相隔,而路途無盡,各人有自己的探索,或在未來的路上再見,See you
down the road。
2021年4月13日
2021年4月7日
《明明無盡》:論基督徒的失落
今年的香港國際電影節期間,我收到消息說天主教神學家孔漢思(Hans Küng,又譯漢斯‧昆)逝世。我自《中國宗教與基督教》(Christianity and Chinese
Religions)一書,才開始留意這位極具影響力且擅長越界對話的神學家,再回頭看孔漢思體大思精的力作《論基督徒》(On Being a Christian),確是當代人的「神學大全」。
回到電影節。我看了幾部電影很出色的電影,其中一部是瑞典導演羅伊安德遜(Roy Andersson)的《明明無盡》(About Endlessness),一時間也令我想起孔漢思。
《明明無盡》只有七十六分鐘,具備一貫的羅伊安德遜風格:一場一鏡、靜止長鏡頭、冷調幽默、荒誕感,往往樂景寫哀,哀景寫樂,反差、反諷與幽默的力量強勁。影片聚焦於人無盡的痛苦,但也有一點常存的愛與希望。
羅伊安德遜從廢墟的視野出發,展現戰火後滿目瘡痍的德國科隆,唯獨著名的科隆大教堂(Kölner Dom)依然屹立不倒,畫面構圖近乎馬克夏卡爾(Marc Chagall)畫作,但色調昏黑陰沉。再然後,電影呈現一個又一個短篇的劇場化場景,且往往由一把女聲用「我看見……」句式作場景的結語。這些「我看見……」結語好像《啓示錄》式的語句。
《明明無盡》最出色且篇幅稍多一點的,是牧師的故事,一開始是牧師像耶穌基督般背著十字架走過大街,一路被鞭打和拳打腳踢,醒來原是一場噩夢。牧師找心理醫生輔導,問題原來是牧師失卻了對上帝存在的信仰。再有一場,牧師施聖餐時大喝紅酒致腳步搖晃。再然後,牧師急切找心理醫生輔導,但醫生要趕巴士,牧師吃了逐客令。
這個牧師的故事是《明明無盡》的主線之一,可以從兩個角度參詳,第一,牧師的故事有存在主義色彩,透露了無信仰時代的存在焦慮,也觸及信仰本身的荒謬、不可能以至痛苦,這些正好就是信仰的本質。牧師無法相信,但從旁觀者看來,牧師的故事恰恰揭示何謂存在者的信仰。
第二,現代人的存在焦慮,沒有對耶穌基督的信仰,就無辦法緩和焦慮感。牧師關於耶穌基督的夢,正好說明受苦的耶穌基督才是人的道路,心理治療未必能夠一了百了,我想起孔漢思在《論基督徒》的一段話:「耶穌這個名字——經常是困難地、畏怯地說出的名字——可以意味著一種力量,一種保護,一種庇護和要求:因為他反對一切反人性、壓迫、不真實和不公正的東西,代表著人性、自由、正義、真理和愛。」耶穌是具體實在的,孔漢思再說:「通過對歷史的個人耶穌觀照,人們就可以認識到應走耶穌的道路並堅持走下去。」
不同人有不同想法,《明明無盡》有一個小片段,是一個年輕人談到熱力學(Thermodynamics)的能量守恆定律,能量不滅,不斷轉化。然後電影突然接到歷史層面,展示德國納粹主義與希特拉的敗亡末路,歷史最後還是公允,但一切不斷轉化,生生不滅,似乎又沒有超越的希望和正義。
《明明無盡》充滿著徒勞的人生片段,偶然也帶來希望,在看似絕望的人生,也有人極力說道人生美好,一切都是精彩。但是,電影突然又接到歷史層面,一列敗兵,在大雪中的西伯利亞緩緩步行到戰俘營。人生沒有單獨一面,或喜或悲,就如片未的拋錨汽車,漫漫長路,踟躕不前,但總要前行。
《明明無盡》觸及了人生的各個方面,有信仰的失落,城市人的孤寂,也有少女的活力,有溫柔與暴烈,愛情與無情,親情與不和,期許與失落,廣及生老病亡,有殘酷打擊,也有如今常存的信望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