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14日

After this,Our Exile——譚家明《父子》

Exile is not a material thing, it is a spiritual thing.—Victor Hugo

After this,Our Exile
一切都要回到《烈火青春》(1982),一群拒絕編碼(coding)、拒絕社會(「我們就是社會」)、拒絕暴君(赤軍)的青年——「一個游牧戰爭機器,它們開始解碼而不是使自己被超符碼化。全體都起程了;他們成為游牧者。」(Gilles Deleuze:Nomadic Thought)最終,兩個人被暴君殺死了,兩個人逃走流亡,一艘叫Nomad的船向著深海前進。After this,Our Exile。

然後是《阿飛正傳》(1991),譚家明為王家衛的電影擔任剪接。《阿飛正傳》中的旭仔離開養母,決心要找回生母,隻身跑到菲律賓,終於留下了失望和拒絕,身分突然之間真空、失落,恰恰對應著當時社會的龐大心理陰影。從尋母到失母,反映出一股無法排除的無依感,身分的永恆延擱,如此悲情在《阿飛正傳》與《父子》(2006)之間梅開二度。最終,還是,After this,Our Exile。

從影像到人文
然而,《父子》的悲情並沒有滯留於一個社會或一個城市的範圍之中,而是在一個普世的倫理關係中徹底地呈現。《父子》具有的力量不在於某種社會隱喻帶來的對應關係,而是探入人性的矛盾,以既寫實又寫意的手法展現一個家庭的關係上的變化。事實上,早在十九世紀中葉,風行一時的經典現實主義小說已著眼於人與倫常世態,狄更斯的苦海孤雛,托爾斯泰的出走母親,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賭徒,莫泊桑的妓女,於今都是家喻戶曉的人物角色,而這些人物竟然都在《父子》中以不同面貌一一復活再現。

七、八十年代的譚家明以探索電影語言、色彩形式實驗及前衛的場面調度聞名,十七年後的譚家明已洗盡鉛華、判若兩人,期間譚家明沒有執導任何作品,而是投身教育事業,在馬來西亞及香港兩地培訓年青人,聚焦於人的養成,不正是譚家明的轉向的最佳註腳嗎?三十年前的《七女性之苗金鳳》(1976)片尾一段,以雪櫃比喻中產夫妻感情生活的冷淡疏離,最後打上「謹獻高達」的字樣,導演的用心可謂昭昭,片集對法國新浪潮闖將高達的電影語言亦步亦趨,連憤世嫉俗的批判主題也是一抄再抄;三十年後的《父子》片尾一段,長大成人的Boy遙望隔江對岸的父親,前事快速閃回,記憶的力量立時轉化為動人的情意,與英瑪褒曼(Ingmar Bergman)的《野草莓》(Wild Strawberries,1957)可謂異曲同工,最後打上「謹獻我的學生」的字樣,立人達人的意味十分強烈,用心同樣昭然。

流亡與回歸,淨罪與希望
十七年前的《殺手蝴蝶夢》以宿命的永劫回歸告終,梁朝偉重蹈覆轍,踏上鍾鎮濤的流亡殺手路,快船駛向深海,只是遙遙的我城已沒有一個心上人等著自己回來。Exile是命定,Return是劫難。誰能扭轉宿命的困局?

奧古斯丁(Augustine)在《懺悔錄》(Confession)中說過一個偷梨的故事:「在我家葡萄園附近有一株梨樹,樹上結的果實,形色香味並不可人。我們這一批年輕壞蛋習慣在街上游戲,直至深夜;一次深夜,我們把樹上的果子都搖下來,帶著走了。我們帶走了大批贓物,不是為了大嚼,而是拿去喂豬。雖則我們也嚐了幾隻,但我們所以如此做,是因為這勾當是不許可的。」(二:4) 《父子》中的Boy偷金錶跟少年奧古斯丁一樣,是作惡毫無目的,只是「為作惡而作惡」。可是,Boy在父親的脅迫下一再作惡,最終聚結成仇恨惡念。似乎,宿命的困局至此一再循環,父母子三人的關係將步入徹底的瓦解,Exile成為詛咒。

片末,父親走進水中尋求淨罪(Purification),長大成人的Boy還錶,無疑都是救贖情懷的具體呈現,而父母都重新組織家庭,養育孩子,希望與救贖又打破了永恆回歸的劫難,羅貝爾.布烈松(Robert Bresson)的神聖氛圍在《父子》中參差互照,然而,布烈松電影的悲觀感懷(例如《慕雪德》[Mouchette,1967]的投水自盡與父親的淨罪可以比照) 卻在《父子》中一掃而空,餘下的是一份內斂的韻味與情懷。

據說,公元前六世紀是一個重要的時代,希臘有愛奧尼亞學派(Ionian School)、中國有孔子、猶太人正值被擄時期(Exilic Period),在被擄時期,猶太人對歷史、對身分、對信仰進行了一次大反思及大更新,正如杜琪峰《放逐》(Exiled,2006)中的末路殺手一樣,不斷詢問「去哪裡?」又正如張家輝飾演的阿和一樣對家充滿想念。被擄/流亡/流放/放逐無疑是四顧無依的狀態,對一個民族或一個個體來說無疑又是低谷。然而,痛定思痛以後的回歸不就是復興的信號嗎?被擄歸回,猶太人將聖典完成,猶太文化步入嶄新的高峰;春秋亂世,儒墨兩家顯學各走異路,映照深長的哲思光譜(還有道家的另類取態呢)。Exile可以是宿命,又可以是希望的代價,米沃什(Czeslaw Milosz)曾對此感言:Exile destroys, but it fails to destroy you, it makes you stronger.(On Exile)

遠望水上浮草,父親感觸此世飄零;頭上天空陰雲,兒子告訴父親有亮星。少年隔江凝視,踏單車的小孩恍若是自己多難的童年,倏忽,希望油然而起,想必不知緣起,又不知其所止。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