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26日

《走得近,看得真:實踐之必要》

似乎,對於曙光書店的結業,年青人責無旁貸——此責不是責任的責,而是罪責——都怪年青人不學好啦,不學無術,又不追求理論;站得不夠高,看得又不夠遠。一句話就是,對理論冷感,讀社會學竟然不知Habermas(可能,這位同學的興趣是定量研究,喜歡調查與數據分析,比較欣賞Lazarsfeld吧)。爭辯下去未必有益,我們不如站在另一個角度,換一個視角,拉闊一些,就先從歷史—社會層面出發吧。

十年來,世界轉變甚快。香港在變,中國在變,全球社會在變。

最大的轉變,是網絡世界的極速發展。隨著網絡書店的蓬勃發展,基本上,我們足不出戶,就能買到心儀的外文書本。據我知道,不少喜歡藝術的朋友都傾向網上訂購,而不在書店如Page One買書,一來是親手訂,親手拆,過程盡在掌握,倍感實在;二來是借集體訂購、大量訂購,令每本書的價格能夠下調,比諸書店明碼實價,確是多了幾分彈性。網絡書店與傳統書店分庭抗禮,絕非空穴來風。

另一大轉變,莫過於中國之崛起。對於香港來說,文革時期的中國是神秘而可怕的,而八十年代末的中國,則是既討厭又令人憤怒的——雙方的差距裂縫何止千百丈百萬里。回歸十年來,中港的接觸十分頻繁,普通話簡體字的普遍程度已能夠跟英文並駕同驅,中文簡體字書更以低廉的價格,昂然而入老少知識分子的書桌,雖然,不少譯筆實在馬虎草率(例如Kierkegaard和Nietzsche這些「重災區」一直血肉模糊),不過在一些有心的編者「搶救」之下,情況已脫離危殆。對於不少窮苦子弟來說,中文簡體字書的吸引力比英文書大得多了。難怪簡體字書店可以開得成行成市,而英文書店則只能在企業經營下才能步入市場。

有說大學講師是讀理論書的群體,此話信焉,畢竟他們是靠理論混飯吃的一群。然而在大學企業化的今日,大學的教授講師又要講學,又要研究,又要管行政,又要在國際期刊發表論文,沒有三頭六臂實在難以達標。據悉,不少教授講師都不讀理論書了,只能將舊文回收,改頭換面後循環再用,推出市面。在上的老師已遠離書本,一成不變的舊理論與眼前現實也日漸割裂,在下的莘莘學子又怎能對理論書提起興趣呢。有人苦笑道,「大學是反智之地」「要認真讀書,要離開大學」,聽罷怎不叫人握腕失語。

關於當今學生水平低落的問題,老實說,端視乎水平的設置在哪裡。我探詢,當今有學生不學無術,難道從前就沒有學生不學無術嗎?不,不看書的一群依舊是不看書,只是專上教育的普及化,不看書的群體中人比較「幸運」,可以跨入大專之門,延緩三年投入勞動場罷了。換句話來說,看書的一群依舊是看書,然而看甚麼、怎樣看已然不同。這一群人已不再打書釘,他們更喜歡坐在電腦前,在網絡之海載浮載沉——他們知道網上的信息、分析和評述都要比書本新鮮、快捷,更可以在短時間內多角度看同一個事件。以伊拉克民主的課題為例,約有43,900,000項符合這個查詢結果,同一課題的書在香港大學卻不足百本,數目很懸殊吧。

又回到歷史—社會層面,「蘇東波」過後,冷戰終於結束,馬列主義能否救中國這個問題,已質變為中國能否救馬列主義。一句話總括來說,左派是輸家。共產黨領袖Antonio Gramsci的《Prison Notebook》和Herbert Marcuse《One Dimensional man》(網上有全文下載),我們都曉得,但不少人會笑著說,「左派書,不要攪我了。」

話說回來又不得不承認的是,Gramsci和Marcuse,以至於Sontag和Sartre這些結合行動與理論的知識分子已鳳毛麟角,過往不少知識分子同時著眼現實處境及理論建構,如魚得水,如今呢,正如馬國明先生所說:「香港社會,搞運動的不讀理論,讀理論的又不搞運動,非常分割。曙光結業派對那天,我訪問了十多人,又真沒幾個是運動份子。反而是追尋純知識的多。」對於當今年青人來說,行動實踐是更實在的,這並不是鼓吹讀書無用,而是——讀書有時,行動有時,有需要時應該拋掉書本走上街。近月的保衛碼頭運動,走在前線,守在後方的都以年青人為中堅,他們不單對單一的消費主義、壟斷的資本主義、霸道的官僚主義反感,更是對行動與理論分裂的上一代知識分子的割離與反叛。年青人希望走得近,看得真,難道有錯嗎?理論有所必要,對,但實踐也有所必要,對眼前的現實處境,實踐更有優先性、急切性。

有人在懺悔,有人在贖罪,為了我這一代香港人,為了自己,但真正的懺悔贖罪並不是一種姿態,而是實踐上的調校與更正。曙光書店結束了,但我不難過,也不沮喪,Dostoevsky在Brothers Karamazov的開篇引述聖約翰的話:Unless a grain of wheat falls into the ground and dies it cannot bear fruit,這不是風涼話,而是,失望之在也是希望所在,福禍相依。有時候我更相信,經典或者一本「有血有肉」的書更叫人動容,理論不轉化為行動,又如何得見理論之可珍可貴呢。

我在八十年代出生,在不少人眼中是不學無術理論冷感的一群,我們需要的是摸索和理解,好吧,我也有點看英文書的興致了,不過,不是Antonio Gramsci的《Prison Notebook》,而是Dietrich Bonhoeffer的《Letters and Papers from Prison》,大家一起讀書,好不好?

(刊登於《信報.文化》,2006.2.26)
延伸閱讀:潛行者《知識份子與權力--回應江瓊珠與鄭政恆》(with comments),http://hkstalker.blogspot.com/

2 則留言:

TSW,或鄧小樺 說...

我認為不應該進入一個「理論vs.實踐」的二元對立裡。

鄭政恆 說...

對,但二元總比一元好。
延伸閱讀是必要的,在權力之下,理論及實踐應該走在一起。
我在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