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6日

從品特的房間走出來


關於哈洛品特(Harold Pinter,1930-2008),不好說,葉輝先生〈我所認識的哈洛品特〉(收於《煙迷你的眼》)一文珠玉在前,要說,少不免要繞一個圈子。葉輝先生出發點比較個人,我倒想比較抽離;他說過的品特劇作,我一概不談,只以一部劇作為討論重點。

艾斯林(Martin Esslin)在他的經典著作《荒誕派戲劇》(The Theatre of the Absurd)專門開一章給品特,他從品特的第一個劇本《房間》(The Room,1957)談起,指出品特的基本主題和特色為「重現日常生活語言的抑揚變化和散漫無聊時的令人驚嘆的精確嚴密;逐漸充滿危險、恐懼和神祕的平淡處境;行為的解釋和動機的故意省略。房間是該劇中心的和主要的詩意形象,也是品特劇作中反覆出現的主題之一。」2005年品特得諾貝爾文學獎,瑞典學院的贊語——「他的劇本點出日常閒言閒語的危險,把人逼到壓迫的封閉空間。」——跟艾斯林的話其實一脈相承,出入無多。

然而,艾斯林也點出《房間》的不足之處,及此必需先了解一下《房間》的內容。劇中的主角是老婦蘿絲,她在溫暖的房間裡照料自己的丈夫伯特,他們過著安寧的生活,房間的暖和室外的冷恰恰相反。這一天首先來訪問蘿絲的是柯德,他好像是房東,二人閒話家常一會兒。柯德和伯特出去了,又有一對年輕夫婦來訪,他們正在找房子,他們說地下室的人告知他們七號是空房,但七號正是蘿絲的房子。然後,一個名叫呂力的盲黑人走進來,他傳話蘿絲的父親要她回去,還喚蘿絲為雪兒。不久伯特回家了,他發現了呂力,痛毆他至一動不動,最後,蘿絲猛抓雙眼,她盲了。

《房間》是一部具有現實生活感的荒誕劇,威脅者與受威脅者雖壁壘分明但處身位置又有所轉換。《房間》具有一定代表性和藝術性,但艾斯林的批評也很確切:「《房間》的弱點在於它從其利用日常要素所建立起來的恐怖逐漸減退成為粗野的象徵主義、廉價的神秘主義和暴力。」事實上,當品特逐步積極投身於政治及反戰運動時,我們回頭看他的劇作時便發現作品早已散發出濃烈的政治味道,暴力的威脅顯然是一以貫之的題旨所在。曾經令觀眾疑問再三的名作如《生日舞會》(The Birthday Party,1957)也能夠解釋為異議聲音與自由的制宰了,語言的暴力並不再難於理解,因為一切說話都約化為一種單向的權力施與,而緘默就是去權。

這種解釋與觀念的影響力可大可小,當人們對「暴力」及個體自由權利愈發敏感,自由便不顧一切橫衝直撞,分寸、判斷與意義便束之高閣。個體意欲及表達進佔首位,身後身外一切已微不足道,一切制約都被冠上邪惡的面具。次之,立場的問題變得輕省了,一種壓制與受壓制的二元對立觀念由此產生,只要站在後者即可無往而不利。人們都疏懶於找尋另一種立場,只要是被制宰,自然就好說話,也便於行動聚眾。

我本來頗欣賞品特的劇本《真相》(又譯《集錦》,The Collection,1961),黎翠珍的廣東話譯本地道而且傳神,Youtube上更有1976年的電視版,由Laurence Olivier、Helen Mirren、Alan Bates、Malcolm McDowell這個無敵陣容主演,供大家免費觀賞。但回頭再看,在機智慧黠的敘述下面,只不過是真相的重重掩飾,性、語言、關係與場景設定都淪為幌子。品特說過「任何一個敘述至少有二十四個可能的觀點,端視你現在立於何處或天氣如何而定。」但立於何處自有理據由因,天氣陰晴皆有規律秩序。

後來,品特找到自己的位置了,劇本愈發減少,抗議詩與政論愈來愈多。他的劇作的詮釋與感受空間也收窄了。得失之間未嘗沒有一點可惜。但更可惜的是,有人從品特的房間走出來,站在外面大喊天氣很冷,一邊跺腳搖首,指天罵地,卻不想想為何如此,也不聽聽安靜中有風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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