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19日

《伊朗式英雄》:我不是英雄

電影院重開至今,伊朗導演阿斯加法哈迪Asghar Farhadi)的《伊朗式英雄》(A Hero)是最教我沉吟再三的傑作,影片去年在康城影展奪得評審團大獎。電影以強勁的戲劇反諷手法,帶出主角事與願違的無奈、悲慘的局面,電影展現出令人頗為意外的情節事態發展。

法哈迪曾經憑《伊朗式分居》(A Separation)奪得無數獎項,電影所達到的藝術水平,毫無疑問可以名垂當代經典電影之列。隨後的《伊朗式離婚》(The Past)和《伊朗式遷居》The Salesman)略有不及,《人盡皆知》(Everybody Knows)更是失手之作,幸而《伊朗式英雄》重回正軌。

《伊朗式英雄》以伊朗古城設拉子Shiraz)為背景,此城以十四世紀詩人哈菲茲Hafez)及古蹟聞名,但是傳統的美德,又怎能面對現代社會的壓力衝擊呢?

《伊朗式英雄》中,拉謙(Rahim)假釋出獄兩天,一心要償還前妻哥哥巴拉姆(Bahram)的債務,拉謙暫住在姐姐馬利亞和姐夫侯賽因的家。拉謙的情人法康黛(Farkhondeh)拾得某人丟失的手袋,裡面裝有一些金幣,拉謙與法康黛試圖出售金幣以償清債務,但金價貶值,不足以償還欠債。

拉謙重回獄中,安排了姐姐物歸原主。其後,拉謙因他路不拾遺的無私行為,而受人讚賞,更被媒體廣泛報導。當人人向拉謙讚好,又同情拉謙口吃的兒子之時,只有巴拉姆懷疑拉謙。這是拉謙在片中最順利的時刻,而電影的重心是以後的發展,轉喜為悲,劇情也明顯加快了。

拉謙出獄,就在申請工作時,拉謙知道網上有謠言,質疑他路不拾遺的事,拉謙為了證明事有實據,嘗試找回失主,卻不果,其後拉謙為了挽救自己,一錯再錯,終於將事件推向無法挽回的結局。

《伊朗式英雄》以欠債和還債為主要情節,首先令人想到莎劇《威尼斯商人》,但《伊朗式英雄》不是喜劇,而且相當沉重。至於失蹤不見的女人,則呼應法哈迪的《艾莉的小秘密》About Elly)。

從《伊朗式英雄》,可以看到法哈迪精於鋪排敘事,這是他一貫的強項,好的電影必有好的說故事人。不論是拉謙一家、巴拉姆一家、法康黛一家,甚至金幣失主、的士司機、死囚家庭,都各有故事,構成了《伊朗式英雄》主要情節以外,故事中的故事,事情環環相扣,又互為照應,且聚焦於眾矢之的的拉謙。

《伊朗式英雄》的動人之處,來自戲劇的反諷,強調了事與願違的悲慘局面。法哈迪的反諷藝術爐火純青,以色列舊約學者巴埃弗拉特(Shimon Bar-Efrat)在力作《聖經的敘事藝術》Narrative Art in the Bible,參李鋒譯本)如此描述戲劇的反諷(dramatic irony):出現這種效果的原因,就是相關人物所知道的訊息,比讀者還要少,或者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做了不符合其最佳利益的事情,或者是由於事態發展、最終的結局跟書中人物所期待的正相反。……戲劇的反諷具有多種功能,隨便舉幾個例子,比如說表達批評、突出驚人事件或者強調悲慘局面。」

法哈迪的反諷藝術爐火純青,片名的英雄是指拉謙,但他瞬間又成為階下囚,但他也說不上是大壞人,當然有人覺得他不是好人。拉謙的笑臉反襯他的苦楚,他越是要走出困局,就越是陷入泥淖之中。拉謙兒子有口難言,他的話能夠賺人同情,但拉謙最終不想再討他人的同情。巴拉姆起初令人反感,但回頭看來,他也有他的苦處,甚至有點無辜。巴拉姆的女兒失去了嫁妝,陷害拉謙也有她的出發動機。電影一開始,拉謙離開監獄,至電影最終,拉謙回到監獄,承擔自己的罪,同時又有人離開監獄,構成呼應與循環。

《伊朗式英雄》的動人之處,也來自悲劇的力量。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指出三種悲劇,一為蛇蠍之人物,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二為盲目的運命」,第三種之悲劇為「由於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蠍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種悲劇,其感人賢於前二者遠甚。」

《伊朗式英雄》與第三種悲劇有一些相通之處,片中的普通人物,因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如是,各加以力,互相催逼,卒之令事情不可收拾,不論是獄吏、擔保人、擔保人女兒、拉謙,都是施力者與承受者。看罷《伊朗式英雄》,頓覺人生可以悲慘如斯,卻是不得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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