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30日

趕不上,或是倒過來——電影與時間斷想

生命是華麗錯覺,時間是賊,偷走一切。
——五月天《如煙》

1. 情隔

時間是追憶的第一個條件。

確實,是枝裕和的原著小說《橫山家之味》比他親自導演的電影更好,雖然電影遙遙向小津安二郎致敬,連帶起深厚的影像及倫理傳統。小說的敘事者良多,也就是剛剛結婚、失業、滿四十歲的「我」,回憶起七年前一家人回老家拜祭早逝的大哥,過程十分平凡,一家人好像有說不盡的話題、吃不完的食物。「我」不斷回想起童年往事。——一重又一重的回憶令小說充滿著緬懷憶往的婉約氣氛,為結局鋪設了細密的情感伏線。最終指向無法挽回父母的離去,來不及了,時間比感情的表達更快,兩者的空隙,人們說,是遺憾。

是遺憾。而因為喜歡,我兩次踏進戲院看台灣電影《九降風》(林書宇導演,電影小說由紀培慧撰寫;香港的版本名為《烈日當空》,麥曦茵導演),相對於《烈日當空》的流暢奪目、眩目技法及帶有一點點控訴迫力,《九降風》顯得溫厚而深情,瀰漫揮之不去的青澀情懷。故事發生於約莫十年前的台灣竹東,七個高中男生和兩個女生,他們的友誼隨著其中一位成員阿彥的昏迷及死亡而逐步崩解。電影以棒球和電單單兩個母題貫穿,帶出青春的惜別和如煙的歲月。到最後,有些男生畢業了,有些因一次偷車事件而被勒令退學了,有些年輕的還在學。其中一位成員小湯能夠畢業,但他要過「一個人的畢業禮」,孤獨地坐火車找少年時的棒球偶像廖敏雄,二人單對單在偌大而空蕩的棒球場上練習。全片最後一個鏡頭:小湯在廖敏雄面前拋出自己收不回來的親切時光——好友阿彥生前送給他的假冒了廖敏雄簽名的棒球。——畢業禮彷彿一定要在此完成。而追憶,好像穿越了時間營造出同在的幻象。

2. 逆緣

既然追憶是徒勞的思念,那麼將時間倒過來就可以解決痛苦嗎。

《奇幻逆緣》(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 ——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原著短篇小說的奇幻設定,在艾力羅夫(Eric Roth)富於深情的改編、畢彼特(Brad Pitt)與姬蒂白蘭芝(Cate Blanchett)的演出下,增添了許多浪漫情感。大衛芬查(David Fincher)用出色導演技法重施《殺迷藏》(Zodiac)中已出神入化的編年時代感與人生變幻,結構鬆動了典型荷李活電影的拘謹,又不會走得太遠。

《奇幻逆緣》以死亡為始、為終,時間才是真正的主角。鐘匠給新奧爾良火車站製造了一個倒行的鐘,彷彿時間逆轉能夠將在戰場上死去的年輕人帶回來。同樣在新奧爾良,Benjamin Button一出生就是一個小老頭,即使他有這個異於常人的背景,時間倒過來活,他也需要面對常人的困惱和經驗,時間的錯置讓他更能夠明白父親,但令他與情人及女兒的關係需要提早了斷。這就是人生吧,有孤獨的時刻,有浪漫的時刻,有浪遊的時刻。最後,Benjamin Button死在情人手中像襁褓裡初生的嬰兒,活像重生。

在影片最終,象徵著無限的蜂鳥在窗外拍翼,新奧爾良火車站換上了順行的鐘,人們匆匆忙忙的向前走,追趕生活。舊的逆行的鐘在儲藏室裡,仍在逆行,製造出種種意外、落差、遺憾與必然的結局。若果時間是前往終極的歸途——這到底是順行,還是逆行呢——那麼大概可以約略預知盡頭是美好的,因為人從清白而來,也應當往清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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