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7日

細心讀——《家變六講》

唐代詩人賈島的名句:「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可能有點兒誇張,但作者要鑄造佳作,仔細推敲是必要而漫長的過程。詩中又云:「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詩人慢寫,讀者慢讀,興許是一份互相的尊重。

讀罷《家變六講》,想起賈島的詩,也想起學界對理論的過度服膺。傳統文學學科有時會給人在故紙堆裡鑽的印象,資料堆砌,枯燥無味,與社會現實脫節。幾個月前我到台灣參加國際青年學者研討會,會後又與兩三位在台灣埋首文學研究的朋友短聚,大家都感到言必理論的傾向,以文化研究取代傳統學科的學術風氣正是火熱(敢信香港不久將來也是如此),正如《家變六講》中張誦聖教授的發言,提及批評的典範改變,由文本向脈絡移動,放棄了文本細讀,文本欣賞的基本訓練都沒有了。

《家變六講》紀錄了由王文興帶領師生細讀他的現代小說經典《家變》,發言一一筆錄,他們相互討論了六次,共十二小時,《家變六講》合三百多頁內容,只是分析了洪範新版《家變》的開頭十頁,約六千三百字而已,此書一如講座副題就是「以評點學與新批評重現《家變》寫作過程」。

新批評注重作品多於作者,對作品的構成進行嚴謹的細讀,而且對語言藝術及修辭學十分重視。《家變六講》其實拳拳服膺這一種盛行於二十世紀上半葉英美學界的批評方法,以第一講為例,王文興借用電影的攝影角度來解說小說的敘述角度,當中分析出敘述上的主觀與客觀,以及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的描寫,還有描寫的對象、層次、佈局、角度與方法等等。王文興也評點了中國文學的寫景傳統,但他不凝滯於此,他進而提及言╱畫外之意、象外之象,當中很重要的就是表象的內在意思:allegorical meaning(寓意)。第一講其實也是方法論,細讀了《家變》的頭兩段,將方法演練了一次。

是的,從第一講到第六講都是細讀,一定有人會說很悶啊,也有人會說如此冷靜抽離地看一個作品的小小片段,何苦呢。我讀畢全書,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曾經發出過以上的埋怨,但回過頭來想,我也讚嘆王文興既有評論家的眼光,又有創作人的立場,兩者做到並行不悖同時進行,而整個發言中「每一句話的解釋都不是事後的解釋,確實是把當時的intention(意圖)講出來。」(頁259)從此可見他的自覺和一以貫之的把握力,更教人敬服的是王文興的專注與認真,將文學、文字、語言視為一門不能苟且隨便的藝術,讀著讀著,我竟然想起大畫家米高安哲羅(Michelangelo)了。

《家變六講》的第一講最為精彩,第二、三講探討對話與獨白,懸疑及推理的效果,說話作為性格和主題宣示的目的等等,第四講轉入內心世界的表現,第五講講夢,第六講探索內心意識流,當然王文興可以繼續解釋下去,但單單六講,已從外到內,從時、地、人、事、對話與獨白以至於夢和意識流都一一探討了,已夠全面細緻和完整了。

《家變六講》也提到影視改編,原來唐書璇、譚家明、李行、但漢章和張永祥都計劃要改編《家變》,可惜都未能成事,更教人納罕《家變》是否無法改編的呢,這不單單是建築和選角的問題,而是電影語言和文學語言的差異、彌合與角力的問題。我從《家變六講》看到很重要的一點,正是語言,尤其是文字語言是思想的重要載體,白話文有沒有出路,就是思想有沒有出路。王文興提出「從傳統裡頭來」和「西方的影響」(頁33),表面上是說語言,其實是說思想,如何更新既有舊傳統、接受外來的影響,從而更新語言,提出新思想,正是《家變六講》給我的一個啟迪,又如果評點細讀是一門工藝手法,將這個日漸邊緣的詮釋技術再次對準值得琢磨研究的經典,也許是新思想誕生的必經坦途了。

(刊於《文匯報》201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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