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刊於《字花》第二十四期)
影評人、書評人。著有《里爾克十論》、《字與光:文學改編電影談》、散文集《記憶散步》、詩集《記憶前書》、《記憶後書》及《記憶之中》,合著有《左文右武中師父 :劉家良功夫電影研究》,主編有《香港文學大系1950-1969:新詩卷二》、《沉默的回聲》、《青春的一抹彩色——影迷公主陳寶珠:愛她想她寫她(評論集)》、《金庸:從香港到世界》、《五○年代香港詩選》、《香港短篇小說選2004—2005》、《2011香港電影回顧》、《讀書有時》三集、《民國思潮那些年》四集,合編有《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小說卷》、《香港文學與電影》、《香港當代詩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香港粵語頂硬上》及《香港粵語撐到底》等。2013年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2015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2024年參加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現為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會長、香港電台《開卷樂》主持、《聲韻詩刊》《方圓》編委。
2010年3月30日
2010年3月23日
未能忘記的心理創傷——《不赦島》
大導演馬田史高西斯(Martin Scorsese)將丹尼斯勒翰(Dennis Lehane)的小說《隔離島》改編為《不赦島》(Shutter island,2010,片名中譯確實離題萬丈),電影上乘,但是優點和缺點都非常明顯,令我有興趣讀一讀小說版,查找緣由。
想不到,馬田史高西斯非常忠於原著!由於記憶猶新,四百頁的小說我兩天就讀完了,電影中嘮嘮叨叨的解釋性對話都來自原著,一字不易,當然有些幻想段落是刪減了、改動了,甚至乎另外加上一些。而小說本身有很強電影感,幾乎是為拍而寫——情節緊湊、時限為四天、筆觸流暢明快、甚少冗長篇幅的描述性段落。小說走心理驚慄路線,有足夠的流行元素,似乎小說只是電影的準備而已。
原著的缺點是情理不通,電影也只能照單全,一個病患能不能編作如此密集而複雜的故事和對話呢,難以置信。角色扮演(Role Play)的設置也欠缺說服力。但撇開情理通達與否的問題,《隔離島》和《不赦島》的優點,除了心理驚慄的力量外,更在於它具有深層意義。
不論是小說還是電影,都教我想起德國表現主義經典默片《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The Cabinet of Dr. Caligari,1920),主角Francis追尋真相的過程其實是探入瘋狂主體的內心回溯,求真的意志終於不敵非理性的力量,克拉考爾(Siefried Kracauer)在名作《從卡里加利到希特勒》(From Caligari to Hitler:A Psychological History of the German Film)一書已分析出電影中卡里加利的操縱和希特拉的掌控一脈相承,暴君(tyranny)主題昭然若揭。《隔離島》和《不赦島》在劇情上與《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貌有相似,但意義不同,希特拉不是必然終局,反而是暴力的源頭,《隔離島》是關於戰爭和家庭悲劇帶來心理創傷(trauma)的作品,泰迪面對非理性的極端暴力事件(納粹的達豪集中營和滅門慘劇),如何解除心理的陰影呢?他編碼、幻想、逃避,人作為暴力事件的目擊者及承受者,其主體性已經自動瓦解了,人因為強大的心理衝擊陷入瘋狂,需要外在的力量修補。考利和席恩醫生一心用新方法幫助泰迪,最終不得不說服他接受現實,正視未能忘記的心理創傷,而結果成效卻是曖昧的,大概是失敗了。
《不赦島》中,泰迪和奈爾林醫生有一段英德雙語對話,沒有中文字幕,教人納罕。翻查《隔離島》,對話是這樣的,奈爾林問泰迪「信神嗎?」泰迪先以問題答覆:「醫師,你見過死亡集中營嗎?」再說「等你哪天見過死亡集中營,再回來告訴我你對神的感想吧。」是的,阿多諾(T.W. Adorno)說過奧斯維辛以後詩已不復存在,勞德瑞(Dori Laub)也指出「二次大戰的心創與暴行,使文化價值、政冶傳統、社會規範、國家定位、經濟投資、家庭組織都失去其意義與指涉。大屠殺乃一分水嶺事件,帶動所有價值的隱然革命與重新評估。」(詳參《見證的危機:文學、歷史與心理分析》)不單如此,更有人進而問道祈禱是否也已不復存在……許多受苦受難的人問,上帝在哪?
《隔離島》沒有留下非常深刻的教益和回答,丹尼斯勒翰給予的唯一答案就是正視自己,承認一己的罪過,由此更加教人佩服馬田史高西斯的增補,《不赦島》的結尾中,泰迪脫口而出一句live as a monster or die as a good man(原著沒有這一句,且明顯對應《蝙蝠俠黑夜之神》中two-face的名言),道德判斷是人的底線之一,之前泰迪與守衛長的對話表明他傾向人是道德的,不傾向人是單純暴力的 (也是原著沒有的)。《隔離島》和《不赦島》的世界沒有神,人間世的邪惡力量無比強大,求生重建的能力失卻了,無法逆轉。《不赦島》中泰迪選擇了道德,在瀕臨崩潰的邊緣上,他最終的歸宿除了治療,就只能是燈塔,即是一種螺旋形向上的力量,在黑夜的海上前進的依據。丹尼斯勒翰就是欠缺了精神上的高度,馬田史高西斯卻有,而且憑一個意象就能夠表達出來。
想不到,馬田史高西斯非常忠於原著!由於記憶猶新,四百頁的小說我兩天就讀完了,電影中嘮嘮叨叨的解釋性對話都來自原著,一字不易,當然有些幻想段落是刪減了、改動了,甚至乎另外加上一些。而小說本身有很強電影感,幾乎是為拍而寫——情節緊湊、時限為四天、筆觸流暢明快、甚少冗長篇幅的描述性段落。小說走心理驚慄路線,有足夠的流行元素,似乎小說只是電影的準備而已。
原著的缺點是情理不通,電影也只能照單全,一個病患能不能編作如此密集而複雜的故事和對話呢,難以置信。角色扮演(Role Play)的設置也欠缺說服力。但撇開情理通達與否的問題,《隔離島》和《不赦島》的優點,除了心理驚慄的力量外,更在於它具有深層意義。
不論是小說還是電影,都教我想起德國表現主義經典默片《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The Cabinet of Dr. Caligari,1920),主角Francis追尋真相的過程其實是探入瘋狂主體的內心回溯,求真的意志終於不敵非理性的力量,克拉考爾(Siefried Kracauer)在名作《從卡里加利到希特勒》(From Caligari to Hitler:A Psychological History of the German Film)一書已分析出電影中卡里加利的操縱和希特拉的掌控一脈相承,暴君(tyranny)主題昭然若揭。《隔離島》和《不赦島》在劇情上與《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貌有相似,但意義不同,希特拉不是必然終局,反而是暴力的源頭,《隔離島》是關於戰爭和家庭悲劇帶來心理創傷(trauma)的作品,泰迪面對非理性的極端暴力事件(納粹的達豪集中營和滅門慘劇),如何解除心理的陰影呢?他編碼、幻想、逃避,人作為暴力事件的目擊者及承受者,其主體性已經自動瓦解了,人因為強大的心理衝擊陷入瘋狂,需要外在的力量修補。考利和席恩醫生一心用新方法幫助泰迪,最終不得不說服他接受現實,正視未能忘記的心理創傷,而結果成效卻是曖昧的,大概是失敗了。
《不赦島》中,泰迪和奈爾林醫生有一段英德雙語對話,沒有中文字幕,教人納罕。翻查《隔離島》,對話是這樣的,奈爾林問泰迪「信神嗎?」泰迪先以問題答覆:「醫師,你見過死亡集中營嗎?」再說「等你哪天見過死亡集中營,再回來告訴我你對神的感想吧。」是的,阿多諾(T.W. Adorno)說過奧斯維辛以後詩已不復存在,勞德瑞(Dori Laub)也指出「二次大戰的心創與暴行,使文化價值、政冶傳統、社會規範、國家定位、經濟投資、家庭組織都失去其意義與指涉。大屠殺乃一分水嶺事件,帶動所有價值的隱然革命與重新評估。」(詳參《見證的危機:文學、歷史與心理分析》)不單如此,更有人進而問道祈禱是否也已不復存在……許多受苦受難的人問,上帝在哪?
《隔離島》沒有留下非常深刻的教益和回答,丹尼斯勒翰給予的唯一答案就是正視自己,承認一己的罪過,由此更加教人佩服馬田史高西斯的增補,《不赦島》的結尾中,泰迪脫口而出一句live as a monster or die as a good man(原著沒有這一句,且明顯對應《蝙蝠俠黑夜之神》中two-face的名言),道德判斷是人的底線之一,之前泰迪與守衛長的對話表明他傾向人是道德的,不傾向人是單純暴力的 (也是原著沒有的)。《隔離島》和《不赦島》的世界沒有神,人間世的邪惡力量無比強大,求生重建的能力失卻了,無法逆轉。《不赦島》中泰迪選擇了道德,在瀕臨崩潰的邊緣上,他最終的歸宿除了治療,就只能是燈塔,即是一種螺旋形向上的力量,在黑夜的海上前進的依據。丹尼斯勒翰就是欠缺了精神上的高度,馬田史高西斯卻有,而且憑一個意象就能夠表達出來。
2010年3月19日
男人之苦——《單身男人》《聲聲相識》並談
奧斯卡金像獎影帝的角逐根本上是Jeff Bridges和Colin Firth二人之爭。前者的演技沒有後者般好,但Jeff Bridges能夠勝出,大概是因為去年Sean Penn擊敗Mickey Rourke,沒有理由連續兩年都是同性戀者勝過翻身老男人吧。
撇開演員,以戲論戲,《單身男人》(A Single Man)拍得比《聲聲相識》(Crazy Heart)稍好,但《聲聲相識》的人物塑造上比較可親可感。《單身男人》改編自衣修午德(Christopher Isherwood)在1964年出版的小說,電影在視覺風格、時代氛圍和生活文化等方面都貼近六十年代,導演Tom Ford曾任Gucci創意總監,是著名時裝設計師,他在電影中注滿了資產階級的摩登品味。小說與電影將時間設定為1962年的一天,大學教授George痛失感情甚篤的男伴以後,感到十分孤獨,決定在當晚和紅顏知己Charley吃晚飯後自殺,但他遇到一位年輕熱情的學生後,燃起了生存的勇氣,而最終他的內心變得如月色般澄明了,卻躲不開宿命。
Tom Ford細緻地捕捉George虛無的心理、如水的回憶和流動的意識,成就了一部現代主義風格的電影,教人想起意大利電影大師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 的作品。而電影呈前呼後應的對稱結構,以單身男人的內心感受為重心,又有不少鏡子和水的意象,切合自傷、自憐、自戀的氣息之餘,Colin Firth幾乎成為了法國名導谷克多(Jean Cocteau)鏡頭下一塵不染的Jean Marais了。
《單身男人》也有深刻的東方精神探索,我想起卞之琳說過衣修午德的「小說內容多寫同性愛和印度吠檀多宗教哲學。」吠檀多哲學頗玄奧,湯用彤在《印度哲學史略》中提到吠檀多主張「撥開無明,了悟真際。故曰『從智慧得解脫』。當自我知其與梵同一,此智即是解脫」。《單身男人》要表現的正是George的痛苦和解脫,一首一尾出現的海,儼如苦海,他終於在茫茫月色下好像明白到「世間如幻,輪回非有,過去作業,均立消滅。」George在生命的一天中,從自殺求死到死亡解脫,沒入於大梵,這是George的最後的歷程,離開了苦。
是的,《聲聲相識》也是說中年男人的痛苦與危機,但態度比較積極,有較多的啟發性。Jeff Bridges飾演的Bad Blake是事業走下坡的民歌手,生活放任,煙酒不離,疾病纏身。《聲聲相識》是一個男人翻身的故事,跟去年相當不俗的電影《拼命戰羊》(The Wrestler)如出一轍,《拼命戰羊》中摔角手的人生意義都放在殘酷擂台之上,以赤軀成就真我尊嚴,即使時不我予,至死都要做回真的漢子。《聲聲相識》中鄉謠民歌手的音樂人生就在舞台之上,用歌聲去娛樂別人,但他迷失了自己,當Bad Blake在朋友、徒弟的支持和女朋友的鼓勵下,決定埋首創作,重整事業,即使遇到挫折,也要改過自新,過新的正常的生活——Pick up your crazy heart and give it one more try……
《聲聲相識》和《拼命戰羊》的男主角都一樣,在家庭方面一敗塗地,事業方面也難復當年,感情方面更難掩失落。但他們都成就了鐵漢的中年血淚史,倚靠的都是事業和工作的奮發,進而尋找到一己的身份角色。《聲聲相識》中的Bad Blake終於回復本名,重修師徒的合作關係,也有充裕金錢給女朋友的兒子長大時使用,最後他由一個徹頭徹尾的浪子,變成了一個和藹可親的父親,也在比較年輕的下一輩身上找到未來的希望,由為己轉變成為他。如此歷程大抵上挺切合山姆・基恩(Sam Keen)在《新男人:21世紀男人的定位與角色》(Fire in the belly : on being a man)一書中所點出的英雄歷程:「由自我再回到現實世界,觀點從『我』恢復到『我們』、從孤獨恢復到社群、從接受治療到日常生活中採取行動。」基恩又提到現代英雄的美德包括:好奇、同理心、情感與理智協調、義憤、正確的生活、自得其樂、友誼、推心置腹之交、栽培者與野性九項,Blake終於把握到大部分的英雄美德,無疑他已脫胎換骨,是的,Blake真的不再迷途了。
2010年3月16日
如何拆解戰爭機器——《拆彈雄心》
《拆彈雄心》(Hurt Locker)一如大衛擊倒巨人《阿凡達》(Avatar),女導演Kathryn Bigelow成為了Queen of the World,有心人早已陰陰嘴笑道,是前妻打贏前夫的局面呢。
作為戰爭片,《拆彈雄心》拍得不錯,手提拍攝推進戰爭現場實感,快速剪接提升騷動緊張氣氛。回望2009年,美國總統奧巴馬意外地奪得諾貝爾和平獎,同年關於戰爭的美國電影也不少,塔倫天奴(Quentin Tarantino)的《希魔撞正殺人狂》(Inglourious Basterds)是關乎電影本質的另類戰爭片,對菲林(film)本身的重視大於戰爭。《密探睥死羊》(The Men Who Stare at Goats)以黑色幽默手法諷刺戰事,反戰姿態背後是足以穿牆的虛無逃避心理。《阿凡達》也有不少戰爭的篇幅,回望又預示戰爭與資源爭奪的雙生關係。《拆彈雄心》一開始就點明「戰爭就是毒品」(War is a drug),立意鮮明,而導演Kathryn Bigelow也成功地探入戰爭的本質。
《拆彈雄心》主角三人,第一個是老手Sanborn,代表理性與經驗;第二個是新丁Eldridge,代表學習與成長;第三個是強人James,他的角色令人想起自《現代啟示錄》以降在美國電影中經常出現的非理性戰爭狂人,因戰事而變得神經兮兮,他們在影片中自然地作為被反思,甚至被批判的對象。《拆彈雄心》中,強人逐步被塑造成一個擁有超卓才能的拆彈英雄,但影片在後半部分嘗試拆解英雄的偽神性形象,同時拆開戰爭的恐怖面具。
影片中強人James是危機處理的專家,做事不顧一切,充滿熾熱的陽剛味道,而導演慢慢才揭示出他的人性陰柔一面,他面對人被活生生地製成炸彈時會憐憫(pity),孤獨地闖蕩巴格達夜街時會恐懼(fear),同袍因為自己的決定而遇襲後會內疚(guilty)。這些比較具人性化的心理特質和他的英雄面孔顯得格格不入,令人思疑戰爭如何改變了甚至異化了James本來的心理面貌。
桑塔格(Susan Sontag)在《關於他人的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一書中扼要地點明:「現代人最重要的期望和道德感情,是深信戰爭是畸形的,儘管可能難以阻止;和平才是常態,儘管可能難以獲取。」在觀看《拆彈雄心》時,我們起初不禁納罕甚至贊嘆James的所作所為,但事實殘酷,對不起,James的才能只不過是畸形的戰爭所造就的特殊能力或戰爭本能,誠如片頭的字幕,戰爭就是毒品,戰爭幾乎抽空了James的人格一面,James的才能表明他早已不知為甚麼而戰,但他已是寄生於戰場上的戰爭機器或戰爭動物。導演沒有說支持戰爭或是反對戰爭,不,她呈現戰爭本身的可怕。——這一刻,你腦海中必然迴旋著這一把聲音:Horror,Horror……
《拆彈雄心》的結局是老手Sanborn坦率地說想有下一代,他依然擁抱著人性,有希望才能活下去。強人James卻不安於室,拋妻棄兒重回他無法離開的戰場,而我們都記得James惘然地站在空寂的超級市場的貨品前,一時間好像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個性、失去了選擇的能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這一鏡頭和戰場上的殘酷場面一樣有力,對,是控訴力,但願我們尚未麻木。
2010年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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