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3日

未能忘記的心理創傷——《不赦島》

大導演馬田史高西斯(Martin Scorsese)將丹尼斯勒翰(Dennis Lehane)的小說《隔離島》改編為《不赦島》(Shutter island,2010,片名中譯確實離題萬丈),電影上乘,但是優點和缺點都非常明顯,令我有興趣讀一讀小說版,查找緣由。

想不到,馬田史高西斯非常忠於原著!由於記憶猶新,四百頁的小說我兩天就讀完了,電影中嘮嘮叨叨的解釋性對話都來自原著,一字不易,當然有些幻想段落是刪減了、改動了,甚至乎另外加上一些。而小說本身有很強電影感,幾乎是為拍而寫——情節緊湊、時限為四天、筆觸流暢明快、甚少冗長篇幅的描述性段落。小說走心理驚慄路線,有足夠的流行元素,似乎小說只是電影的準備而已。

原著的缺點是情理不通,電影也只能照單全,一個病患能不能編作如此密集而複雜的故事和對話呢,難以置信。角色扮演(Role Play)的設置也欠缺說服力。但撇開情理通達與否的問題,《隔離島》和《不赦島》的優點,除了心理驚慄的力量外,更在於它具有深層意義。

不論是小說還是電影,都教我想起德國表現主義經典默片《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The Cabinet of Dr. Caligari,1920),主角Francis追尋真相的過程其實是探入瘋狂主體的內心回溯,求真的意志終於不敵非理性的力量,克拉考爾(Siefried Kracauer)在名作《從卡里加利到希特勒》(From Caligari to Hitler:A Psychological History of the German Film)一書已分析出電影中卡里加利的操縱和希特拉的掌控一脈相承,暴君(tyranny)主題昭然若揭。《隔離島》和《不赦島》在劇情上與《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貌有相似,但意義不同,希特拉不是必然終局,反而是暴力的源頭,《隔離島》是關於戰爭和家庭悲劇帶來心理創傷(trauma)的作品,泰迪面對非理性的極端暴力事件(納粹的達豪集中營和滅門慘劇),如何解除心理的陰影呢?他編碼、幻想、逃避,人作為暴力事件的目擊者及承受者,其主體性已經自動瓦解了,人因為強大的心理衝擊陷入瘋狂,需要外在的力量修補。考利和席恩醫生一心用新方法幫助泰迪,最終不得不說服他接受現實,正視未能忘記的心理創傷,而結果成效卻是曖昧的,大概是失敗了。

《不赦島》中,泰迪和奈爾林醫生有一段英德雙語對話,沒有中文字幕,教人納罕。翻查《隔離島》,對話是這樣的,奈爾林問泰迪「信神嗎?」泰迪先以問題答覆:「醫師,你見過死亡集中營嗎?」再說「等你哪天見過死亡集中營,再回來告訴我你對神的感想吧。」是的,阿多諾(T.W. Adorno)說過奧斯維辛以後詩已不復存在,勞德瑞(Dori Laub)也指出「二次大戰的心創與暴行,使文化價值、政冶傳統、社會規範、國家定位、經濟投資、家庭組織都失去其意義與指涉。大屠殺乃一分水嶺事件,帶動所有價值的隱然革命與重新評估。」(詳參《見證的危機:文學、歷史與心理分析》)不單如此,更有人進而問道祈禱是否也已不復存在……許多受苦受難的人問,上帝在哪?

《隔離島》沒有留下非常深刻的教益和回答,丹尼斯勒翰給予的唯一答案就是正視自己,承認一己的罪過,由此更加教人佩服馬田史高西斯的增補,《不赦島》的結尾中,泰迪脫口而出一句live as a monster or die as a good man(原著沒有這一句,且明顯對應《蝙蝠俠黑夜之神》中two-face的名言),道德判斷是人的底線之一,之前泰迪與守衛長的對話表明他傾向人是道德的,不傾向人是單純暴力的 (也是原著沒有的)。《隔離島》和《不赦島》的世界沒有神,人間世的邪惡力量無比強大,求生重建的能力失卻了,無法逆轉。《不赦島》中泰迪選擇了道德,在瀕臨崩潰的邊緣上,他最終的歸宿除了治療,就只能是燈塔,即是一種螺旋形向上的力量,在黑夜的海上前進的依據。丹尼斯勒翰就是欠缺了精神上的高度,馬田史高西斯卻有,而且憑一個意象就能夠表達出來。

2 則留言:

匿名 說...

有三點我想說說,討論討論。

第一,你說「一個病患能不能編作如此密集而複雜的故事和對話呢,難以置信。」但我的經驗卻是,「精神分裂病患者」確實可以建構一個比這個更複雜,更引人入勝的世界,這是我身邊朋友的經驗,有機會可以與你分享。

第二,「那位躲在絕壁山洞、與病患獨處的醫護人員真係敬業萬分。」在我看來,那醫護人員該是泰迪虛構出來吧?

第三,「他最終的歸宿除了治療,就只能是燈塔,即是一種螺旋形向上的力量,在黑夜的海上前進的依據。」這個螺旋梯的形像,使我想起希治閣的《迷魂記》,究竟是黑夜中的依據,還是主體的幻覺呢?

鄭政恆 說...

謝謝回應。關於第一,我們見面時我定必洗耳恭聽,我也聽過一些他人的經驗,也是難以置信。至於第二,電影中虛構的場面跟真實的場面有不同的表現方法,虛構的多是surreal,有Michelle Williams,對話少,但山洞那一場,比較實在,有很長的心理解釋,不像幻想。而第三,是的,我聯想到的正是Vertigo(因為希治閣和史高西斯都有天主教背景),燈塔是象徵,是church tower,在那一個地方,人會認識到自己的軟弱與罪性,也迂迴曲折地遇見三位一體的審判者、醫治者和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