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8日

對權勢說真話:聽港樂列寧格勒交響曲

    當我一邊聽香港管弦樂團,奏著蘇聯作曲家蕭斯達高維契(Dmitri Shostakovich)的列寧格勒交響曲,不自覺就想起今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他們都是共產政權體制下的文藝工作者,當然,他們面對的政治壓力恐怕不可相比,在此不是要比較他們的政治參與和藝術成就,而是想審視文藝創作與政治的關係。
    不少人批評莫言,因為他是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還抄過毛主席的《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但也不見得他完全附會講話中的內容,正如他身在體制內,也未嘗沒有批評的聲音(例如》與計劃生育政策)。蕭斯達高維契的列寧格勒交響曲,在二次大戰期間納粹德軍攻擊蘇聯列寧格勒時寫成,隨即成為蘇聯的國家文藝宣傳(propaganda)的重要作品,甚至帶到西方,由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指揮美國的首演,一時間獲得很大的回響。
現在我們在香港聽列寧格勒交響曲,未嘗不能聽出別一番意義。
    當晚是先有莫扎特的第廿二鋼琴協奏曲(K482),陳萬榮彈得內斂、謙厚、高雅、恰如其分,發揮柔性的魅力,即使是Encore的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第三樂章,也沒有過多的情感。
來到下半場,由皇家瑞典歌劇院音樂總監雲尼斯(Lawrence Renes)指揮的列寧格勒交響曲,卻是另一個世界,當中不乏感情激昂的部份,教人振奮的段落,當天香港管弦樂團的發揮水平不俗,強勁音響相當懾人,每一個段落的處理都相當清晰分明,教人滿意。而且,列寧格勒交響曲確實需要聽現場演奏,不論多好的音響設備,加上Valery Gergiev或者Roman Kofman指揮的Hybrid SACD版本,都遠不及現場的直接感染力。雖然回過頭來我會認為第一樂章中,鈸的聲浪有點太大(當然可能有人喜歡),遮蓋了部份細節,但是:現場就是現場,不能否認這才是實在的體驗(當晚三支小號和三支長號移師樓座,讓聽眾可以進一步分清銅管的聲部細節)。
關於列寧格勒交響曲,較有爭議的是第一樂章中間,所謂入侵主題invasion theme)的理解,這是不是反希特拉的主題呢?所羅門伏爾科夫Solomon Volkov記錄並整理出版《見證——蕭斯達高維契回憶錄》Testimony : the memoirs of Dmitri Shostakovich)可謂教人目瞪口呆,蕭斯達高維契說:「我毫不反對把《第七》稱為《列寧格勒交響曲》,但是它描寫的不是被圍困的列寧格勒,而是描寫被斯大林破壞、希特勒只是把它最後毀掉的列寧格勒。」《季米特里・蕭斯塔科維奇回憶錄222)。
後來我讀到伏爾科夫所寫的《蕭斯達高維契與史太林:偉大作曲家與殘酷獨裁者的獨特關係》Shostakovich and Stalin : the extraordinary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great composer and the brutal dictator)一書,有更詳細的分析,在此未能一一詳說,我特別想引錄Galina Serebryakova的一段話,她認為列寧格勒交響曲》不完全是戰時作品,它是關於「地獄與天空、罪惡與清白、瘋狂與理智、黑暗與光明――蕭斯達高維契在他天才橫溢的交響曲中反映這一切。它比任何單一主題更廣闊,這是關於人性的不朽敘說,一如但丁的作品。」p.207
在當天,聆聽經驗告訴我,這番話實在相當中肯。在文化中心現場我看到一些帶著基巴kippah)的猶太人,但我採納以上這番話,並不表示我的理解中沒有反對希特拉的元素。無論是反對希特拉,還是反對斯大林,都能夠在《列寧格勒交響曲中找到精神動力,音樂本身的多元開放性,以至音樂帶來的情感經驗,都可以容納開闊的詮釋和想像,反之文藝宣傳卻是為了一時的現實目的。此外,如果將戰事畫面投射到入侵主題」和它的十一次變奏中,其實是相當缺乏想像力而且狹窄的理解。
當晚港樂將第二樂章奏得相當出色,幾近完美,第三樂章的宗教感頗為強烈,木管、圓號和豎琴加起來,彷彿是管風琴的聲音,之後小提琴奏出的主題也很有情感,一如誠懇的禱告,令人動容,蕭斯達高維契受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詩篇交響曲Symphony of Psalms影響的說法確有道理。第三樂章與最後的第四樂章並不中斷,而最後輝煌的收結,也做到相當平衡,比第一樂章的音色處理更好,徹徹底底是人性的呼聲、光明的期盼。
現在我們大概不會認為蕭斯達高維契與政權體制關係密切(例如擔任最高蘇維埃代表),而刻意貶低他,同樣道理,我也不會用同一理由貶低莫言,也許焦點應該是討論莫言的文學藝術成就,是否達到諾貝爾文學獎的級數。至於批評伏爾科夫的人,不如先說說共產黨政權為甚麼不給予人們對權勢說真話的機會。到底列寧格勒交響曲》的原意為何,我也不會再深究下去了,我反而會問,它的當代意義其實是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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