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17日

《長恨歌》:一部好電影,需要恰當的讀法

「天荒地寒,世情冷暖,我受不住寂寞孤單。
走遍人間,歷盡苦難,要尋訪你做我的侶伴。」
白光《相見不恨晚》


都說這是一部好電影,總是沒有人相信。

《長恨歌》嘛,票房不濟、口碑又壞,聽說,關錦鵬和鄭秀文到香港大學跟學生討論《長恨歌》,學生毫不客氣的問:「為甚麼不找張曼玉演王琦瑤呢?」

難怪的,大部分人都以為關錦鵬的電影版《長恨歌》會一如王安憶的小說版,以王琦瑤為中心,述說上海城市的變遷。這真是陷阱,觀眾都帶著錯誤的前設看電影,如果電影本身跟看電影的人的前設吻合,人們一定會讚好。因為,人總是愛聽讓自己好受的說話,最好是說出自己的心裡話,所謂英雄所見略同,一樣就好了,新的說法、獨特的看法,我們都是不歡迎的。

自從作者死了,觀眾都死了,死因是坐困圍城,糧斷而盡。觀眾需要走出自己的世界,重新開通魯鈍的感受力,聽別人說話,不是自我感覺良好,而是他的話有道理、有洞見。所以,一部好電影,需要恰當的讀法。

《長恨歌》的起首已經明明白白的告訴觀眾,先要放下成見。王琦瑤看著窗外的城市夜景(王琦瑤和城市都是觀眾的前設),忽然有人推開佈景版(這一個鏡頭用上了慢動作,換言之,這是值是注意的事情),攝影機橫移入鏡頭,有人喊王琦瑤走開。原來,這是片場。

這個起首有許多豐富的意蘊,首先,上海城市只是一個佈景而已,其實換了那一個都無所謂,反正,城市的命運和發展根本不是這部電影的主題。另外,這個起首間離了觀眾對於王琦瑤這個角色的認同,也就是延宕了觀眾「入戲」。電影並不等於故事,導演為免觀眾聚焦於故事,而忘記了電影本身,讓攝影機進入鏡頭,就是表明觀眾都是透過鏡頭進入電影,而這些都是導演等人的安排。沒有導演,根本就沒有電影,若果找不到導演的視點,觀眾難免捉錯用神。王琦瑤走開了,觀眾無依無憑,怎麼辦?

程先生很快就出現了。他就是這部戲的主角,他代表了關錦鵬。可以說,程先生就是關錦鵬。觀眾都以為《長恨歌》是史詩式愛情電影,除了王琦瑤的愛情和上海,第三個重點是歷史吧。其實不然。關錦鵬對大歷史(History)根本沒有著墨,重點所在是程先生的故事(his story),是他擔當了敘事的進程,因為他根本就是敘事者(旁白)。歷史的大敘事並不重要,程先生個人的故事才是《長恨歌》的第一支柱。關錦鵬將他自己對於感情和藝術的看法都置入程先生的故事裡了,若果,觀眾太早認同王琦瑤這個角色,肯定看得摸不著頭腦。

就說一說關錦鵬對於藝術的看法吧。程先生本身是一個攝影師,也可以說他代表了「藝術家」這個角色。他的藝術命題就是青春,他相信青春,而他在王琦瑤身上找到青春。從他們第一次見面,程先生就決定要為王琦瑤拍照留住她的青春。因為,王琦瑤就是青春。程先生曾經失望過四次,第一次是王琦瑤與李主任一起的時候,第二次是王琦瑤與患絕症的丈夫拍照的時候,第三次是程先生發現真正青春的人是蔣麗莉的時候,而最後一次是王琦瑤與老克一起的時候,也就是王琦瑤的青春耗盡的時候。借用白先勇在《永遠的尹雪艷》的一句話:「尹雪艷總也不老」,放在王琦瑤身上倒貼切。別忘了程先生一輩子只罵過王琦瑤一次(「你要糟蹋自己我不管,別糟蹋我的照片」),不難猜想這是對著梅豔芳與張國榮說的。他們二人正是關錦鵬眼中青春的化身,而他們的青春已經被關錦鵬封存在《胭脂扣》裡。只有在電影裡,他們總也不老。

另外一個重點,就是關錦鵬對於感情的看法。他在《胭脂扣》處理了男女之間至死不渝的愛情,也在《藍宇》處理了同性之間的愛慾糾纏。然而,感情並不是非此即彼般輕易劃分的。在兩種愛以外,關錦鵬獨闢蹊徑,探詢一種與性別無關的精神的愛,還有多邊的感情關係。程先生默默地守護著王琦瑤(青春),在王琦瑤的眾多男人中間,程先生一直與她保持著精神的依戀,這樣既不涉及名份,也不涉及性別,表明了程先生對藝術(電影或攝影)與王琦瑤(青春)的純粹的愛。另一方面,《長恨歌》探討了多人之間的感情關係,基本色調是程先生配王琦瑤,一開始是糅合了李主任和蔣麗莉。李主任流亡後,就換上康明遜和程的妻子(康明遜和蔣麗莉之間的曖昧眼神不能忽略)。蔣麗莉離開上海以後,就換上患絕症的郭先生。最後才是老克加入的三角戀。這四段的多邊感情發展所構成的感情光譜絕不簡單,從對答、從眼神,導演都精心調配策劃,若果站在王琦瑤一方看數段感情,則不能完全的解讀出不同人物之間的感情,欣賞他們具有立體感的感情世界。
《長恨歌》的三大支柱不是王琦瑤的愛情、上海城市和大歷史,而是程先生的故事、青春與多邊的感情關係。看《長恨歌》,正正需要持一個恰當的讀法,若果看了一遍不喜歡,可試試多看一遍;若果還未看,那可是Everlasting regret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