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6日

《撕票風雲》——神鎗手與老差骨


(刊於《香港電影》第二十七期)

2010年2月12日

任重而道遠——《孔子》


去年我們終於得見遺失多年的費穆導演的《孔夫子》(1940,詳參拙文〈仰之彌高,鑽之彌堅——費穆《孔夫子》觀賞札記〉,見《香港電影》第十八期),今年我們又有一部全新的孔子傳記電影,兩者相距剛好七十載,兩部影片之間,國人歷經了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運動、改革開放向前走等等政經大潮,人心劇變,當年《孔夫子》未獲大眾肯定,逆反五四新文化運動大潮;今日《孔子》勢將面對一些人討伐之聲,但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孔子》跟《孔夫子》一樣,聚焦於孔子生平,再以孔子的睿智名言以為襯托,前者並沒有完整勾勒出孔子的中心思想體系,言教相對比較渙散,倒是將焦點放在孔子的經歷及言行,以人為榜樣,以事為經緯,也難免要在孔子的行述以外加入演義化的情節,以提高觀眾的專注力。

電影以倒敘進行,前半段述說孔子(周潤發飾)仕於魯,反對活人殉葬一段乃按孔子所言「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孟子‧梁惠王》)八個字的推衍想像,夾谷之盟和墮三都更是大大賣弄場面,以上三段見孔子的人道主義積極形象,熱心從政、變法改革、推陳出新、機智過人、對苛捐雜稅底下遭奴役的小市民充滿體恤的一面。後半段述孔子的流離生涯,周游列國,反衛出仕,見南子(周迅飾);自陳適蔡途中,遭長沮、桀溺諷刺;在陳蔡之間,絕糧,弦歌不衰。在顛沛流離途中失去了子路和顏回兩位愛徒,晚年居魯,專心教育,作春秋,時孔子不復夢見周公,已垂垂老矣。

知我者、罪我者都是因為作品,關於《孔子》,有人會批評它節奏緩慢,缺乏戲劇性;對答文白夾雜,有些話的處境和對象錯置,如「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之句並非在室中對南子說,而是孔子對南子招搖過市之感歎;又如,「四勿」為回應顏回對仁德的提問,改為孔子對子路至衛時贈言則不大適切。比較多人不滿意的,大概是顏回為救經書而死,在現代人眼中顏回的行為簡直不可思議。但我認為非難許多,但《孔子》實在瑕不掩瑜,最大的問題就是時代,人們已難以接受孔子的教誨,人們已難以放下現當代人的眼光審視儒家傳統,人們已難以在奸商、貪官、污吏橫行的時代期許仁政,人們已難以在一個享樂至上的年代接受道德規訓——我們再難以直面孔子。

儒者與時代交鋒,前者必然面對危機四伏,當孔子離開魯國時,在路上遇見恭候的顏回,孔子問顏回自己的問題何在,顏回一針見血地答道,就是因為魯君昏庸啊。一個滿有理想的大哲人從政,卻沒有一個適合的環境,他也不可能發揮一己之所長。孔子的失敗和電影《孔子》面對嚴苛的批評,原因實在似模似樣。時代和個我的理想之間有落差,今日人們不再信奉馬列毛思想,即使中央祭出孔子以為填補,創作人也有心弘揚孔子精神,人們也不一定接受。《孔子》橫空而出,但未必能令人心復古也。

愛之深,責之切。我對電影的一項挑剔就是開場不久,孔子就對魯定公輕言大同理想,按當時正值春秋亂世,焉能對平平庸庸的一國之君奢言大同,近片尾時,子路至危亂之邦衛國時又說要實現大同,實在過於理想化。春秋為亂世,殺戮殊多,民不聊生,而今時今日,中國正邁入升平小康,小康未完全實現,豈能只說大同願景,小大不分,是為創作人閉門造車之過吧。

2010年2月5日

《100萬連鎖兇殺》——罪與罰


《100萬連鎖兇殺》(The Box)是一部遙遙遠望希治閣(Alfred Hitchcock)的細規模懸疑片,今時今日講求大場面的觀眾未必會特別注意,而片中一些懸念和謎團沒有輕易打開,相信年輕編導Richard Kelly未必可以得到更多的注目和肯定了。

《100萬連鎖兇殺》改編自Richard Matheson(小說《I am Legend》作者)的短篇小說〈Button, Button〉,原著是一個比較簡單的道德寓言——Norma某天收到一個盒子,一個陌生男人知會她,只要按下盒子上的鈕鍵,她便會得到豐富獎金,但同時導致一個陌生人死亡,小說結局是Norma按鈕,她的丈夫意外死亡,原來someone you don’t know不是不認識的人,而是不了解的人,小說作者借一個兩難自由抉擇局面,展示出人的良心、貪念、焦慮及疏離。

Richard Kelly大大擴充了原著,更找來法國存在主義代表人物沙特(Jean Paul Sartre)的名劇《間隔》(No Exit)進行文本互涉,為影片增添了存在的荒謬感。《間隔》中三個人物死後到達地獄,地獄裡並沒有想像中的硫黃火堆、烙人刑具,而是一個封閉空間,三個人面對自己生前的種種罪行、性格弱點與卑劣的自我選擇,他們的關係和對話猶如不停的相互折磨,原來,「他人就是地獄」。《100萬連鎖兇殺》的女主角Norma因為背負著家庭的經濟壓力,一如夏娃未能面對引誘,按下鈕鍵,作了一次決斷但錯誤的自我選擇,終於引發連鎖性的怪事和危機(這些都是原著所沒有的),大概在時間的長河上一次道德上的錯誤抉擇,足以帶來無法挽回的罪惡,即使Norma在本性上有善好的同情心,她再也不能輕易解除因錯誤而產生出的種種問題了。

送上盒子的Arlington Steward面目可怕但說話彬彬有禮,他似乎是一個更高級的存在者(按宗教或科學意義上而言)派來的使者,對人類進行檢測,試驗地球上有多少道德完善的義人。Norma的丈夫Arthur是積極探索宇宙未知的光學工程師,但未能考取成為太空人,心懷失意,最終他成為一個被啟蒙的男人,從科學領域的追求轉向宗教領域的體會,因眼見異象而知道此世是煉獄人間,但人有afterlife,有重生的機會,導演運用了水這個不言而喻的重生意象,表明他已經得救。

Norma是取下禁果的失敗的夏娃,但也是充滿愛的神聖的母親,在最後一次選擇機會中,她以自己的犧牲化解了下一代的危機。是的,《100萬連鎖兇殺》以聖誕時節為背景是必需的,同時令影片的宗教及道德寓言的氣息更重了,並為影片中無法自圓其說的科學層面,提供另一層面的補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