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31日

經典最難改編


讀:《讀書好》;鄭:鄭政恆

讀: 好的文學作品要改編成好的電影是不是很難?
鄭: 對,愈好的作品愈難改編,文學和電影始終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媒介,需要轉化。藝術深度愈強,轉化功夫愈難,此其一。第二是篇幅問題,不少經典作品都是長篇的,一部小說我們可能要看一、兩個星期,電影卻只有兩、三個小時,很難濃縮;又有些作品如《聊齋》,篇幅太短,改編成電影要加添很多東西,導演必須富有想像力。但對於現代人來說,那個古典世界早已失落,需要很多考證功夫和舊文化修養。以《畫皮》為例,胡金銓版本的問題是資金不足,無法滿足他的美術要求。陳嘉上版本則把鬼怪故事變成普通的家庭倫理故事,想像空間反而弱了。第三,經典作品在大眾心目中早有既定形象、理解、想像,電影要還原,難免跟觀眾的期望不同。當然,高手導演如黑澤明,能將作品聰明地轉化,如他的《蜘蛛巢城》便借用莎士比亞的文本,加入日本文化元素,如日本能劇,改編成具有日本文化背景的電影。

讀: 一般而言,中國古典文學作品還是現代文學作品較適合改編成電影?
鄭: 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篇幅甚長,改篇《三國》、《紅樓》、《水滸》、《金瓶》,選材已有很大困難。《三國》最近拍了兩個版本,吳宇森的《赤壁》選了火燒連環船前後十回,問題是欠缺驚喜新意,比較簡單化,花了很多時間拍攝打鬥場面,情節推進有點膠着。李仁港的版本變化較大,放進了關於戰爭、和平、命運的深層思想,這是他聰明的地方。缺點是資源不足,美術做得不好。至於中國現代文學作品,我們一般會想起魯迅、巴金、老舍,這些作品改編成電影主要在三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受到時代的限制,一般都被詮釋為文藝倫理情節劇,成功例子不多。只有少數例外,如老舍的《我這一輩子》、巴金的《寒夜》。另一例子是張愛玲,她的小說改編電影最大問題是太忠於原著,太尊重張愛玲說了甚麼。但張愛玲一些細膩的心理描寫是很難表達的。如許鞍華的《傾城之戀》,把原著的對白照唸出來,聽着令人毛管直豎。關錦鵬的《紅玫瑰與白玫瑰》也有類似的問題,都是太膜拜文本,不敢嘗試創意的改編。

讀: 張愛玲的小說是否很受電影影響?
鄭: 肯定是。現代作家中,她最受流行文化、通俗文化影響,因此小說中也加入了很多視覺元素。對白也精警濃縮,不會喋喋不休。《色.戒》是最好的例子,原著篇幅很短,但每個場景都很實在具體,很視覺化,很有電影感,以視覺意象去鋪排故事,如打麻雀、找戒指等等。所以,眾多張愛玲的改編電影中,李安的《色.戒》比較成功。

讀: 文學作品要具備甚麼元素才特別適合改編成電影?
鄭: 第一是視覺元素,形象化的描寫最適合保留在電影中。因為電影就是你所看到的,你所看到的就是全部,小說中描述出來的東西在電影中較易錄用。相反,如果需要很多想像的還原、含蓄的理解,或意象的運用,在電影中表現就會有困難。第二是動作元素,電影會更俐落,如金庸武俠小說中的武打動作,寫出來需要一大段文字,電影只需兩、三秒就交代了。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的《影子滅殺令》(The Ghost Writer)是個成功例子,挪用了原著小說的情節,加入了視覺、動作元素,提升了一個層次。

讀: 哪類小說最難改編成電影?
鄭: 可能是《紅樓夢》那類作品,一來篇幅長,二來描述性強,要還原成電影需要很仔細的美術功夫,這是外在因素。內在因素例如深層含蓄的心理狀態,電影也很難拍出來。抒情的段落,如對着月光談情說愛,在文學中沒問題,甚至會覺得有意境,拍成電影卻容易流於濫情、突兀,因為電影太實在了。另一類是現代感很強、實驗性的小說,例如卡夫卡(Franz Kafka)、馬爾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等南美作家,他們的魔幻寫實作品也很難改編,那種極端心理,那種魔幻感需要由文字觸動你去想像、去幻想,很難拍出來。在電影中看到甚麼就是甚麼,文字的閱讀經驗是不同的,多了一重想像空間。

讀: 有沒有一些例子,原著小說不算經典,拍成電影卻成了經典?
鄭: 像《教父》就是。原著小說講黑幫鬥爭,只算二流小說。但導演法蘭斯哥普拉(Francis Ford Coppola)運用出色的場面調度,並且吸收了小說中的文學手法,放進電影,把原著提升為黑幫電影的經典。《教父》電影中最著名的一段平行剪接,即影片末段阿爾柏仙奴派手下殺人那一幕,其實是借用了小說開段的剪接手法。小說一開始講述幾個人各有難題,分別都來請求教父幫忙。這種手法在小說中也很有趣,放進電影中,感覺更緊湊,戲劇性、能量都比小說更強。

讀: 由文學家替電影編劇,如朱天文跟侯孝賢的關係,跟一般文學改編電影會有不同嗎?
鄭: 這種關係比較特別,是作家和導演的直接對話,一般編劇用了別人的文本,劇本個人風格不會那麼強,因為他要兩邊遷就,既要遷就原著,又要遷就導演。但在侯孝賢的電影中,文學和電影之間的關係更直接,因為是文學家替他編劇,除了朱天文,還有吳念真。侯孝賢強調以比較遠的角度拍攝,用長鏡頭捕捉人的生活,抽離而冷靜,這點是受了沈從文的影響,因為朱天文曾拿過沈從文的書給侯孝賢看。沈從文小說中那種不批判、不戲劇化、不張揚的風格,侯孝賢都吸收了,並放進電影。這種風格在吳念真編劇的《戀戀風塵》中開始成熟。朱天文說侯孝賢的電影承接了中國的抒情傳統,透過天空、樹的搖擺等空鏡,含蓄地表達出對時間流逝的感覺,對人的成長、生死的感覺等等。

讀: 可否推薦一些曾改編成電影的文學作品?
鄭: 《不赦島》、《影子滅殺令》、《白夜行》都是不錯的電影,小說也值得一看。但最擅於改編文學作品的電影導演,我認為是維斯康堤(Luchino Visconti),他的《魂斷威尼斯》(Death in Venice)改編自托瑪斯曼的中篇小說,電影和小說都堪稱經典。原著主角是個作家,以作曲家馬勒為原型,電影則把主角還原為作曲家,並運用了馬勒的樂章;又以適度的內心獨白及回憶情節,反思創作、人的衰老,以及對藝術至死不渝的追求。故事講述主角前往威尼斯的旅程。他在威尼斯遇到一個美少年,讓他反思美、藝術、人生。後來威尼斯發生疫症,他因為太鍾愛那個美少年,不願離開,終於魂斷威尼斯。另一部一流的小說是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哥普拉改編成一流的電影《現代啟示錄》。小說講一個年輕人很仰慕一個在非洲殖民地發跡的人,於是離開了文明的英國,到非洲工作,順道探訪他,到了非洲後卻發覺情況很惡劣,而那個他仰慕的人後來也瘋了。電影改編成越戰故事,馬龍白蘭度演美國軍官,在越南面對戰爭也變得瘋狂。小說和影片都反省了歐洲文明和人性的野蠻、黑暗。

(《讀書好》第三十九期,2010DEC)

2010年12月22日

2010年12月21日

《東風破》——歲月在牆上剝落

(刊於《香港電影》第三十七期,另有長文:理想年代的文藝任務——從長鳳新到銀都)

2010年12月16日

2010年12月14日

2010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