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26日

無得救——活地阿倫《迷失愛與罪》


「你是認為神明再也不掌管這世界了呢,還是認為這人間已立下了新的律條?」——歐里庇得斯《美狄亞》

起初以為活地阿倫(Woody Allen)的新作《迷失愛與罪》(Cassandra's dream,2007)指涉埃斯庫羅斯(Aeschylus)的悲劇《阿伽門農》(Agamemnon)而已,左思右想之後又暗感不妥若有未明,原來,活地阿倫已把人生的悲劇都說透了。

卡珊德拉(Cassandra)曾是特洛亞公主、阿波羅的戀人,有預言的能力,後來由於拒絕阿波羅的愛,便遭其詛咒,令所有人不相信她的預言。特洛亞戰敗後她成了希臘軍統帥阿伽門農的俘虜,她預言阿伽門農和自己的死亡,結果一一應驗,事見《阿伽門農》一劇。看完《迷失愛與罪》,我才發現卡珊德拉不是戲中的任何一個角色,而是活地阿倫自己。他一早就嘗盡了人生的苦味,瞥見了死神的身影,他的電影好比是預言,聽懂的人點頭低喟,不懂的人以為是危言聳聽胡言亂語。

《迷失愛與罪》中的兄弟二人本來相親友愛,兄長Terry在車房工作,用情較專,但由於賭癮難控,卒之債臺高築;弟弟Ian在父親的餐館工作,他較有理想,搭上美麗的女演員後情難自控,為了充闊和投資酒店業而急需金錢。富有的舅舅來訪,他願意出錢解決兄弟二人的問題,但又指使他們殺死一位敵人。後來兄弟聯手完成任務,Terry卻追悔莫及,精神恍惚;Ian扶搖直上,人財兩得。最終卻是Ian為免Terry招認一切罪行,計劃殺兄,卻反遭Terry錯手所殺,Terry最後自盡。

電影一如女演員介紹自己所演的話劇時所說,戲是關於道德、命運和罪惡,這正好構成了活地阿倫三部最嚴肅的作品之主題脈絡——《犯罪與不端》(Crimes and Misdemeanors,1989)是關於道德;《迷失決勝分》(Match Point,2005)是關於命運;《迷失愛與罪》是關於罪惡。

《迷失愛與罪》的男主角應該是Terry,他的原型是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罪與罰》中的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二人同因殺人而懺悔內疚,罪感交纏,贖罪難求,可能還要加上杜斯妥也夫斯基本人的生平寫照,皆因二人都是賭徒,事實上杜斯妥也夫斯基也寫過一部中長篇小說名為《賭徒》,是在《罪與罰》創作及連載途中抽出三個星期完成的,小說中的主人公阿列克謝的賭徒一面可歸諸Terry,好財與愛情狂熱一面則歸諸Ian。Ian的原型明顯是《迷失決勝分》中的Chris,同是向上爬的小伙子,一動情就失去理性;而舅舅的原型就是《犯罪與不端》中的Judah,買凶殺人,不擇手段。

除了跟《迷失決勝分》一樣向杜斯妥也夫斯基取經,從《迷失愛與罪》又可見活地阿倫在希臘悲劇中獲得不少靈感。活地阿倫透過劇中人之口道出尤其喜愛歐里庇得斯(Euripides)的《美狄亞》(Medea)恐非空穴來風。

《美狄亞》是關於復仇與痛苦、正義與罪的悲劇,忘恩負義的丈夫伊阿宋另娶王女格勞克,曾出生入死的妻子美狄亞怒不可遏,殺死格勞克後更殺死親兒子,將痛苦轉歸後悔莫及的丈夫。

其實並不需要從人物和情節尋找《迷失愛與罪》與《美狄亞》之間的關係,反而是在人的本質和戲劇的構成兩方面,二者有相通對話之處;與其滯步於劇情,不如看看活地阿倫和希臘悲劇作家怎樣看人和人生。

我們同樣找到男女之間的愛情,又找到嫉妒與猜忌;我們同樣找到二人之間的忠誠信任,又找到背叛疑懼;有時人們會相親相愛,友愛和睦,有時又會反目成仇,翻臉無情。有時人會良心發現,有時又會鬼迷心竅;人有欲望和野心,但人又有夢想和理想。人聽從肉身的驅使,但人又順從靈魂的呢喃。人會恐懼與顫慄,但人又會安慰與關心別人。人靠記憶回到過去,靠想像臆度將來。人是盲目的,同時,也是理性的。

從電影和悲劇,我們找到人。但活地阿倫和希臘悲劇作家並不滿足於此,他們也追尋神/上帝。

《迷失愛與罪》中的Terry在殺人前苦苦掙扎,殺人後深感愧疚,他喃喃自語,脫口而出道:「如果世界真的有上帝……」如果上帝是絕對正義,那麼不完美的人實在無望。在希臘悲劇中,由於命運之力,或由於因果報應,若罪孽早種,多沒有好下場——弒父母、殺親子、被放逐、失去能力、目盲、瘋狂、滅亡。太多了。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伊迪帕斯王》家喻戶曉,不用多說,而他在另一悲劇《安提戈涅》(Antigone)的開場也提及伊迪帕斯王兩位兒子又自相殘殺,終於死在對方手中,應驗父親的詛咒。電影《迷失愛與罪》則反之以兄弟鬩牆告終,同樣留下悲劇的下場。不消說,絕對的正義是人間道德的最大敵人,而且錯誤在時間的長河上是無法挽回和更正的,所以人無法指望自力贖罪。

《迷失愛與罪》比較《犯罪與不端》及《迷失決勝分》更為悲觀,至少《犯罪與不端》留下點點自嘲和黑色幽默,《迷失決勝分》中的Chris得幸運之神眷佑,逍遙法外,或許他會有改變的餘地。《迷失愛與罪》留下瘋狂、遺憾、死亡與宿命,「如果世界真的有上帝……」Terry道。也許上帝真的存在,不單是Terry放在床頭的米開蘭基羅的畫《創世記:亞當的創造》。畫中上帝是創造者,人有了生命,但人吃了禁果懂分辨善惡後,道德便出現了;又當人被逐出伊甸園後,自由也出現了,自由卻受制於命運,道德又受制於罪惡。活地阿倫不單單吸收希臘悲劇的題材,接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思考,同樣他也向自身的猶太傳統尋求立足點。

電影不停地說「生命」——在船上兄弟大談生命真美。父親對兒子嘆息道生命無常。戲劇中的女演員說生命是一大諷刺。上一刻的愉快,下一刻就逆反了。這是命運,改不了;《迷失愛與罪》的悲觀是在於「生命」的孤立與罪惡感,一如囚徒身陷囹圄,走不出。仰頭再望,米開蘭基羅畫中的亞當伸出指頭,和上帝只差那一點點距離,那一點點距離卻構成了希望。

(刊於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網頁)

2008年3月22日

2008年3月7日

《唯美的惡魔——谷崎潤一郎的文學創作及其小說之改編電影》

(全文一萬字,載於《字花》第十二期,收錄於《字與光:文學改編電影談》,現節錄一小部分,紀念日本名導市川崑[1915-2008]。)

市川崑的《鍵》拍於1959年,翌年與安東尼奧尼的《奇遇》同獲康城影展Prix le Premier Regard。此片陣容鼎盛,不單由宮川一夫掌鏡(《阿遊小姐》也是由他攝影),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的兒子芥川也寸志負責配樂,更由中村鴈治郎及京町子飾演夫妻,仲代達矢飾演木村。市川崑的《鍵》對原著改動甚大,整個日記體結構棄而不用,木村被賦與了醫生的身分,丈夫則是古工藝品鑑賞家。影片一開始,市川崑就運用間離效果,讓木村對觀眾說話——人的身體總會衰退,但有一個人想抵抗衰退——然後帶出丈夫一角。如此引入別具新意,可是跟小說的要旨有較大距離。

市川崑的《鍵》一般被視為毀譽參半之作。毀之者指市川崑歪離原著,一方面是將日記剔除,又以非情色化的方式處理;另一方面是導演對夫妻、女兒、木村四人的關係簡單化處理,又施行嚴厲的道德審判,人人判處死亡終局。然而,市川崑的《鍵》仍有不少優點,瑕瑜互見,卻不失為一部不錯的作品。

電影在主旨上雖偏離原著的方向,但在視覺上卻深得陰翳之妙,這方面又抓住了谷崎潤一郎美學的神緒。論美感,市川崑的《鍵》可能不亞於溝口健二的《阿遊小姐》。電影中,丈夫厚愛陰翳,在對白上已多番道明,室內的佈置簡約但用心,置於暗角或背景的古畫與雕塑都用得其所,尤其是那一尊古雅佛像,既是女體的象徵,又可作為超然者的審判者監伺一切。當妻子以謊言重獲丈夫信任時,給佛像嚇倒,電影中佛像作為道具的功能確不可小覷。

市川崑傾向用非情色化處理,以鑰匙入鍵或火車接鉤來暗示交待,點到即止。妻子鄙夷殘廢貓並將它扔門外一段為原著所無,以此暗指妻子對丈夫體力的不滿,可算是市川崑的妙筆。另外,丈夫中風臥病在床,斷續唸出「腳」字,又要再看妻子的身體,由身體再淡入沙漠景觀,頗為詩意。

電影的結尾十分反諷,女兒欲毒殺母親與木村,卻因色盲的傭人倒換罐子,引致三人齊死。後來警察找到日記本,誤以為是遺書,將三人判定為自殺。電影的宿命結尾源於市川崑對原著的理解,他認為:「《鍵》的故事是關於人的虛空和渺小。它透過性這個優越的位置去描繪角色的人性。」市川崑又指出,他站在旁觀一切的女傭的位置上,對沒有靈魂的三個人物施以道德審判。這個角度並不必然討好觀眾,但至少展現出市川崑自己的獨特理解。

2008年3月4日

《潛水鐘與蝴蝶》——電影與原著之間


(收錄於《字與光:文學改編電影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