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26日

路上再見:趙婷《浪跡天地》

    一如所料,趙婷Chloé Zhao)的《浪跡天地》Nomadland),是2021年奧斯卡金像獎的最佳電影,趙婷更獲得最佳導演獎法蘭絲麥杜曼(Frances McDormand)則奪得最佳女主角獎。電影《浪跡天地》改編自潔西卡.布魯德(Jessica Bruder)的非虛構紀實作品《游牧人生》Nomadland: Surviving Americ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展現「露營車打工族」的故事,他們不是無家可歸(Homeless),而是四海為家(Houseless)。

    電影《浪跡天地》集中焦點,看Fern(法蘭絲麥杜曼飾演)的浪跡生涯。Fern原本與丈夫一起在內華達州Empire鎮的工廠工作,可是丈夫去世,公司在金融海嘯後倒閉,Empire鎮經濟蕭條,員工四散,無家累的Fern就決定駕駛露營車離開Empire,成為「露營車打工族」,冬天時節的消費旺季就在大企業亞馬遜(Amazon)炒散(《游牧人生》一書指出,亞馬遜有露營車勞動力的特別工作計劃)。

    Fern與一些「露營車打工族」組成游牧社群,大家以物易物,閒適自得。為了打工維持生計,Fern穿州過省,她認識到一些朋友,中年漢子David甚至對她表示好感,但Fern不為所動,孤身上路。片末前呼後應,Fern重訪「露營車打工族」游牧社群,再到Amazon工作,又回到Empire鎮,不經不覺又過一年。

    《浪跡天地》中的Empire鎮是真實地方,名稱與帝國一語雙關,《浪跡天地》彷彿是對美國帝國主義的深層反思,一方面電影展現對社會基層弱勢的關懷,他們缺乏社會保障,工作零散化,甚至承擔過重的房貸債務。已故波蘭社會學家鮑曼(Zygmunt Bauman)刻劃出流動的液態現代性(liquid modernity)社會中的不確定性,人們如遊牧生活般流動,Fern所過的正是遊牧生涯,但她似乎適應了不確定性,甚至從遊離旅途中找到人生困局的解脫。

    《浪跡天地》不是單向的批判液態現代性社會,另一方面,電影中的主角,無形中向上承接美國的探索傳統,片中Fern因車壞了,不得不向妹妹Dolly求助,二人見面,Dolly開心見誠,讚許游牧者所作,與美國的拓荒者沒有分別,他們都是在路上生活,Fern是美國傳統的一員。

    趙婷《浪跡天地》可見泰倫斯馬利克Terrence Malick)和王家衛的影響,但思想上自成一格,既是上承美國的拓荒傳統,也借取美國超越主義(Transcendentalism)哲學家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的自立精神。

    愛默生在1841年的文章自我依靠論Self-Reliance)說道:「使善與你接近的力量,使你真正擁有生命的力量不是任何已知的或世所公認的方式所能產生的。你將不會去留心別人的腳印,你將不會看見別人的臉,你將不會聽見任何名字;道路、思想、善將是全新的。它將與事例和經驗無緣。你的道路是從人出發而不是以人為終點的。」(愛默生《自然沉思錄》,博凡譯

    自我依靠和自立精神是Fern的態度,雖然她依然要工作維生,但她不再被家庭和男女關係所牽絆,而是在自由的道路上開拓,在液態現代性社會中流浪。Fern孤身一人,也獨立自主,她面對自我及限制,也直接感受自然世界的奇異和慰藉。

    細心留意,《浪跡天地》兩次引用莎士比亞,帶來不同的感受,一次是昔日學生向Fern讀《馬克白》Macbeth)一小節:明天,又一個明天,又一個明天……我們的昨天全部給傻子們照亮了入土的道路。熄了吧,熄了吧,短蠟燭!(卞之琳Fern但覺昔日已逝,她要在路上探索新的生活。

    另一次是Fern朗誦十四行詩第十八首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我怎麼能夠把你來比作夏天?,下引梁宗岱譯詩),十四行詩結合舊日的回憶,詩打開了有限的視域,過去不明白的事,隨人生漸老,看盡機緣或無償的天道,一一都明白了:或死神誇口你在他影裡漂泊,/當你在不朽的詩裡與時同長。/只要一天有人類,或人有眼睛,/這詩將長存,並且賜給你生命。

    人生有限,而詩是不朽,天人相隔,而路途無盡,各人有自己的探索,或在未來的路上再見,See you down the road

少狎詩歌,老娶神學:鄧約翰

(刊於《城市文藝》第111期)

2021年4月7日

《明明無盡》:論基督徒的失落

今年的香港國際電影節期間,我收到消息說天主教神學家孔漢思(Hans Küng,又譯漢斯‧昆)逝世。我自《中國宗教與基督教》(Christianity and Chinese Religions)一書,才開始留意這位極具影響力且擅長越界對話的神學家,再回頭看孔漢思體大思精的力作《論基督徒》(On Being a Christian),確是當代人的「神學大全」。

回到電影節。我看了幾部電影很出色的電影,其中一部是瑞典導演羅伊安德遜Roy Andersson)的《明明無盡》(About Endlessness),一時間也令我想起孔漢思

《明明無盡》只有七十六分鐘,具備一貫的羅伊安德遜風格:一場一鏡、靜止長鏡頭、冷調幽默、荒誕感,往往樂景寫哀,哀景寫樂,反差、反諷與幽默的力量強勁。影片聚焦於人無盡的痛苦,但也有一點常存的愛與希望。

羅伊安德遜從廢墟的視野出發,展現戰火後滿目瘡痍的德國科隆,唯獨著名的科隆大教堂Kölner Dom)依然屹立不倒,畫面構圖近乎馬克夏卡爾Marc Chagall)畫作,但色調昏黑陰沉。再然後,電影呈現一個又一個短篇的劇場化場景,且往往由一把女聲用「我看見……」句式作場景的結語。這些「我看見……」結語好像啓示錄》式的語句。

《明明無盡》最出色且篇幅稍多一點的,是牧師的故事,一開始是牧師像耶穌基督般背著十字架走過大街,一路被鞭打和拳打腳踢,醒來原是一場噩夢。牧師找心理醫生輔導,問題原來是牧師失卻了對上帝存在的信仰。再有一場,牧師施聖餐時大喝紅酒致腳步搖晃。再然後,牧師急切找心理醫生輔導,但醫生要趕巴士,牧師吃了逐客令。

這個牧師的故事是《明明無盡》的主線之一,可以從兩個角度參詳,第一,牧師的故事有存在主義色彩,透露了無信仰時代的存在焦慮,也觸及信仰本身的荒謬、不可能以至痛苦,這些正好就是信仰的本質。牧師無法相信,但從旁觀者看來,牧師的故事恰恰揭示何謂存在者的信仰。

第二,現代人的存在焦慮,沒有對耶穌基督的信仰,就無辦法緩和焦慮感。牧師關於耶穌基督的夢,正好說明受苦的耶穌基督才是人的道路,心理治療未必能夠一了百了,我想起孔漢思在《論基督徒》的一段話:耶穌這個名字——經常是困難地、畏怯地說出的名字——可以意味著一種力量,一種保護,一種庇護和要求:因為他反對一切反人性、壓迫、不真實和不公正的東西,代表著人性、自由、正義、真理和愛。耶穌是具體實在的,孔漢思再說:通過對歷史的個人耶穌觀照,人們就可以認識到應走耶穌的道路並堅持走下去。

不同人有不同想法,《明明無盡》有一個小片段,是一個年輕人談到熱力學(Thermodynamics)的能量守恆定律,能量不滅,不斷轉化。然後電影突然接到歷史層面,展示德國納粹主義與希特拉的敗亡末路,歷史最後還是公允,但一切不斷轉化,生生不滅,似乎又沒有超越的希望和正義。

《明明無盡》充滿著徒勞的人生片段,偶然也帶來希望,在看似絕望的人生,也有人極力說道人生美好,一切都是精彩。但是,電影突然又接到歷史層面,一列敗兵,在大雪中的西伯利亞緩緩步行到戰俘營。人生沒有單獨一面,或喜或悲,就如片未的拋錨汽車,漫漫長路,踟躕不前,但總要前行。

《明明無盡》觸及了人生的各個方面,有信仰的失落,城市人的孤寂,也有少女的活力,有溫柔與暴烈,愛情與無情,親情與不和,期許與失落,廣及生老病亡,有殘酷打擊,也有如今常存的信望愛。

2021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