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29日

大地鐵錚錚的文人風骨——評介戴天詩集《骨的呻吟》


《骨的呻吟》收入《岣嶁山論辯》(1980)及《石頭的研究》(1987)兩本詩集的作品和集外佚詩,可算是一本「戴天詩全編」了,香港文學作品整理方面一直落於人後,較完整的版本實在方便後人研探。《骨的呻吟》書前有關夢南序文,將戴天詩風轉折講得通透,更難得是筆下有情,高山流水,教人嚮往。此書還附錄了葉輝、黃繼持和林年同的評論文章,葉文點出了戴天詩中常見的矛盾修辭手法,黃文細賞組詩《擬訪古行》,一總觀一入微,都是妙論,林文以空間意識比讀西西與戴天的詩,借用繪畫及美學理論,觀點嶄新但未免失之抽象了。

戴天詩作的一大獨到之處,在於當中很重的文人氣息。環觀華語詩壇上具有如此深厚文人習氣的現代詩人,在當代中港台中已非常罕見,我們大概還可舉出周夢蝶,當然二人之氣質可謂南轅北轍。文人中有隱逸者、有哲人、有雅士、有談禪論道者,不一而足,戴天則兼有民族及憂患意識,雖然時有出世的超然傾向,但現代詩人戴天畢竟矛盾複雜,總體而言相對地顯得入世、耿直、強悍。《一九五九年殘稿:命》已初見詩風端倪:「我攤開手掌好比攤開/那張秋海棠的葉子/把命運的秘密公開//這條是黃河充滿激情/這條是長江裝着磅礡/我收起手掌/聽到一聲/骨的呻吟」。《人在江湖》展現出詩人人在江湖心在漢的破裂的雙重形象,一面是流竄的欲望,屬於肉體;一面是聽時間冷卻的化石,屬於歷史、民族與斷裂的文化。《追悼一個時代》與《磨刀有記》詩中同樣標明憂患,詩句沉雄。《八怪圖》為揚州八怪營造或疏狂、或困頓、或倔強、或隱逸、或滄桑、或優游的墨客形象,合成出傳統文人的千姿百態,堪為佳篇。《擬古兩題》、《訪古兩題》、《擬訪古行》共八首則以古典為魂,出入名篇與名勝,以現代語言鑄冶古典文辭意境,已然融會貫通。以上諸作,俱見文人氣息。

戴天出入於古典與現代世界之間,名篇《京都十首》寫於域外,《讀「宋元行吟圖」》沉吟視聽之區,徜徉於古典的精妙世界,都以短句成篇,語言變得放鬆;在一塵不染的山水世界中,懷抱自然比較開闊廣大。另一名篇《一匹奔跑的斑馬》是關於時間,以斑馬的移動奔跑暗喻日子,然後是黑白混淆成灰的迷茫感覺,末段放在括號裡,以瞳仁擴散表達死亡的結局,留下一片空白。戴天將現代詩人經常處理的抽象題材別具一格地具體書寫。《石頭記》以戲劇性的超現實事件佈局,詩人處於當下的殖民地,心中生長著一塊石頭,內化了山河大地,卻受新一代的奴化小孩排拒及鄙夷。

《岣嶁山論辯》指示兩極的矛盾對立,《石頭的研究》標舉頑固的民族身份和憂患意識,眼前詩集名為《骨的呻吟》,取自早年作品《命》,同時也教人想到文人風骨或建安風骨。劉勰《文心雕龍.風骨》有言:「《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沈吟鋪辭,莫先於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風是文意,骨是文辭,是以所謂「骨的呻吟」,正好對應劉勰「沈吟鋪辭,莫先於骨」之句,戴天其人具備深厚溫灼的民族情懷,詩作骨氣奇高,端直豪邁,文意與文辭骨肉難分,情辭兼到,《長江四帖》中有言「翻看大地鐵錚錚的風骨」,就是最好的描劃了。

2009年12月4日

母愛的正面與負面——《骨肉同謀》

關於母愛的電影,或讚揚,或煽情,或感人,難得奉俊昊藝高人膽大,繞到母愛的陰暗負面,以正反兩面的呈示去開展關於最根本原始的母子倫理關係思考。以類型片的角度論,《骨肉同謀》的成就不必然越過相同類型並探詢公理何在的前作《殺人回憶》(2003),然而在深度上後作卻有過之而無不及。《韓流怪嚇》(2006)中家庭成員的倫理力量與用異形面孔展現的罪惡力量相互較量,也在《骨肉同謀》中有更強勁與集中的推展。

《骨肉同謀》的基本設置很簡約,是母與子。片中的兒子道俊是一個弱智青年,沒有了父親,與母親相依為命。起初導演引導觀眾去同情他,替他不值,希望他可以脫罪,後來才一步一步揭示他才是全片的罪惡根源。道俊恰好是一個象徵,在他天真的面孔下的莫名罪性代表了扭曲及不正常的人間現實一種,正如他指陳罪惡不斷流轉,不知停止在何處——這正是人類一男一女交合繁衍所派生的無休止之罪惡,性愛的愉悅和宰制同時生成。除非,有非人性的力量從家庭自身帶來毀滅,片中的母親多年以前打算殺子後自殺正是一例,但荒謬地失敗了,二人又活下來;或者,長期的禁閉封鎖生命的創造活動,結果同樣荒謬地另一個弱智青年出現,成為了道俊的代罪羔羊,道俊竟可以以清白之身出獄。荒謬的情節跟荒謬的人類命運如出一轍。

至於母親,她一方面是愛護兒子的保衛者,用盡一切辦法、智慧、資源去洗清兒子的罪咎及過錯,當中涉及暴力、殺人、放火都在所不惜,到頭來母親卻成為了罪惡的蔓延者。如此設置,竟回到上述的人類歷史詛咒,其實早在女性生育的一刻,罪與死的必然性帶來沉重的代價,這是命運的絕大反諷。奉俊昊在《骨肉同謀》中沒有濫調陳腔地去呈示母愛,他以簡單的人物設置和峰迴路轉的劇情打破慣性,一切注定了,片中母親的溺愛與努力始終是徒然的,甚至讓現實更糟糕,反抗命運的人只會接受命運更無情的衝擊。

然而,奉俊昊的出色奇句在影片結尾橫空出現——道俊在其中一個案發現場的廢墟撿來母親的罪證,那浴火而無恙的藏針炙用針的盒子最後又交還母親的手上,母親終於決意用針術讓自己忘記一切。也許,歷史與命運的問題要透過傳統的妙方才能解決,清除回憶,忘記自身,一切歸於起始的無有,始能釋懷,就此一點而言,竟忽然之間走近道家坐忘的說法,步向達致「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莊子.大宗師》)的境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