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8日

自然主義黑幫電影――《野獸家族》

簡單一點說吧,《野獸家族》(Animal Kingdom)的重點大概有兩個:其一是黑幫類型;其二是自然主義內涵。

先說第一項。《野獸家族》的設置有經典黑幫片的一般特質,例如家族生意、吸毒惡習、報仇雪恨、律師獻謀、殺人滅口、同門內鬨等等,夠經典吧,似乎許多黑幫片都難以走出《教父》(The Godfather,1972)的巨人陰影。當然,現在黑幫電影風格發展已經趨向多元化,《野獸家族》就傾向簡潔(相對於史詩式的繁複)、平民化(相對於大家族)、不張揚(相對於浪漫化)。

《野獸家族》的重心當然是未成年的青年Josh,他喪母之後,就如白紙一張進入外婆及其兒子的黑暗世界,Josh身在其中少不免要學效他們那一套行事法則,漸漸由白轉黑,他的下場如何?可以告訴你,電影開始不久就由Josh第一身敘事,我們不難推斷他會險遭毒手――不錯,就是「險」。

再說更為重要的第二項。自然主義是法國十九世紀下半葉興起的文藝思潮,代表作家是左拉(Émile Zola),他吸收了孔德(Auguste Comte)的實證主義、泰納(Hippolyte Taine)的「種族、環境和時代」三要素、貝爾納(Claude Bernard)的實驗醫學和自然規律的決定論,進而從小說創作(如著名的《黛蕾絲‧拉甘》和《盧貢―馬卡爾家族》系列小說,前者被朴贊郁改編成《饑渴誘罪》)和文藝理論兩個層面推動了自然主義的發展。及後,自然主義思潮來到東亞,影響了日本作家如島崎藤村、德田秋聲、正宗白鳥、田山花袋和中國的茅盾等等。

自然主義追求科學上的真實性,從生理學及遺傳理論角度(反對形而上學的抽象角度)去探視人,創作者有既存的觀念,他一如科學家製定實驗,讓人物在特定的故事中活動,並從自然中獲取事實和現象背後的法則,證實觀念的準確性。左拉總括地說:「自然主義小說不過是對自然、種種存在和事物的一種調查研究……我們的作品具有科學著作的準確性、踏實性和實際應用價值。」(《戲劇中的自然主義》)

《野獸家族》也是一部具有準確性、踏實性風格的電影,表達扼要,配合科學化的世界觀。及此,不得不提影片中,生理學及遺傳理論的重要性了。從生理學看,《野獸家族》貫徹了「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法則,當中編導安排警官向Josh曉以道理,將他定性為弱者,需要一方強者的保護(警方或者家族),方能存活,結果Josh左右逢源,卒之成為調適成功、生存下來的強者。

另一方面,《野獸家族》受遺傳理論的影響。影片中的家族,沒有父親在場,只有母親。片中外祖母有多狠毒,不必我細表,她代表了獸性、血性、強悍一面,由此可知她的大兒子Pope遺傳了這些個性,這一點在第三代的Josh再體現下去。另一面則是外祖母另外兩個兒子,Darren和Craig的逃避心理、易於崩潰的特質,可以推斷出Josh的母親和外公,可能是這些個性的源頭。由此看來,評斷《野獸家族》的優劣除了在於拍攝手法的高下、敘事成功與否之外,也不得不注意在背後,不斷推動情節發展的科學眼光,以及眼光背後的整個世界觀。

2011年4月30日

21與27――《幸福的旁邊》

(刊於《香港電影》第四十期)

2011年4月28日

2011年4月26日

無神論者的邪魔世界

(刊於《反建制的先鋒──桂治洪》)

2011年4月18日

2011年4月10日

更好的報復——《愛有新世界》

愈來愈認同,好的電影應該令人更了解世情,讓人找出已被塵土深埋的原則。從前,《馬太福音》有一段話,教我困惑了一陣子,話是基督說的:「你們聽見有話說:『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只是我告訴你們,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一直覺得基督的話也許不大合乎常理吧,至少在感覺上這樣想。看過《愛有新世界》(In a Better World,原來片名是《報復》The Revenge),對該番話似乎有更好的理解了……

《愛有新世界》是奧斯卡金像獎和金球獎的最佳外語片,導演Susanne Bier是丹麥人,拍過《雙情路》(Brothers,2009)的原版《迷失真相》(Brødre,2004)等作品。《愛有新世界》跟《迷失真相》都關涉一些道德困境、焦慮與罪疚感問題,也指涉一些經典文本(前者是福音書、安徒生童話《夜鶯》;後者是《奧德賽》)。

《愛有新世界》的二元性十分明顯,兩個小孩的家庭、兩個各有憂患的父親、丹麥與蘇丹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兩次傷人的攻擊事件。最重要的二元性是醫生Anton的不作對,與少年人Christian的睚眥之怨必報心態,乍看前者依從上述基督的垂訓,後者採用猶太摩西律法的以眼還眼原則。我無意作聖經釋義(前人已做了許多),或調和兩約的矛盾,反而想從現代人的角度看不義與惡的問題(無日無之!),從影片看看甚麼原則值得今人支持。

我很欣賞《愛有新世界》的二元性之間有互相對話。少年人Christian喪母之後,心理走向極端,他的報復手段、暴力壓制,解決了小惡霸對同學Elias的欺凌,初嘗勝利。之後,由於Elias的父親醫生Anton遭一個地方惡霸侮辱,Anton不作對抗,Christian就用炸彈恐嚇惡霸,行動升級,卻殃及池魚,事件令Christian反省了報復的不當,同時也解開了母親死亡的心結。

另一邊,醫生Anton在蘇丹進行救援工作,深受愛戴。一天,變態惡人大隻佬受傷向Anton求助,Anton醫治了他,當地人不以為然,十分失望。終於Anton消極地將惡人大隻佬交到當地人手中,讓他們私下盡情報復。

《愛有新世界》的重心正是,主張以眼還眼的人,明白了不要與惡人作對;不要與惡人作對的人,明白了有時要以眼還眼。當中兩個原則,以眼還眼更具社會性,因為社會需要公正,亂世之中(如蘇丹)更需要正義,有時也只有以眼還眼,才能平息受害者心底的恨意,讓事件了結。不要與惡人作對則更具原則性,是對個人而言較高的道德要求,在太平年代(如當下的丹麥)可以主張不對抗、非暴力。

也許執著於以眼還眼,只會陷於教條主義,對甚麼欺壓都不對抗,就太消極退讓,以為事情會自動過去,更會陷於理想主義。摩西律法與基督的話正好有互補的關係。由《愛有新世界》到福音書,我又想起法國思想家薇依(Simone Weil)的一番話:We must strive to substitute more and more in this world effective non-violence for violence.(在世上,應盡量設法用有效的非暴力取代暴力。)她的話令我想到「有效」的重要性,在教條主義和理想主義之間,現實主義的衡量平估也是不能缺欠的,我們就以這些原則尋找更實在的寬容或更好的報復。

2011年4月7日

《暴風雨》:忠實,太忠實了

(刊於《信報》2010.4.7,收錄於《字與光:文學改編電影談》)

2011年4月1日

詠馬

遠古的一匹野馬
在原野上立定驀然四顧
馱負了太長的年月
一尊石馬在黑夜中不再動

從沉積的巖層到出土的陽光
從苦力的汗水到木箱的幽暗
從遠洋的港口到陌生的歐陸
從石階的馬路到輝煌的閘門

也許有人拿起放大鏡仔細端詳
又有人調校方向、位置與燈光
讓石馬一如靈動的活物然而
一尊石馬在黑夜中不再動

昏昏欲睡的管理員卻看到
石馬的心隱隱跳動
眼神迫切凝視窗外的陌生世界
越過了無聲的銅鏡、玉珮與琉璃

(刊於《香港文學》第316期)

2011年3月28日

培根、人與狗

(刊於《香港中學生文藝月刊》創刊號)

2011年3月9日

梁啟超〈三十自述〉(節錄)

「風雲入世多,日月擲人急。如何一少年,忽忽已三十。」此余今年正月二十六日在日本東海道汽車中所作《三十初度口占十首》之一也。人海奔走,年光蹉跎,所志所事,百未一就,攬鏡據鞍,能無悲慚?

2011年3月1日

赤膽屠龍――《離奇復仇事件》

最近幾年,高安兄弟(Coen Brothers)的作品保持上佳水準,我也自自然然密切留意他們的電影和動向。《200萬奪命奇案》(No country for old man,2007)、《CIA光碟離奇失竊案》(Burn after reading,2008)、《非常戇男離奇失婚》(A Serious man,2009)幾部作品,時而令人唏噓感嘆,時而令人捧腹大笑,時而令人低迴深思。高安兄弟總是出其不意,新作《離奇復仇事件》(True Grit,2010)竟是西部片,改編Charles Portis的同名小說(1968),他們好像又有新念頭,要借用類型架構,說一己的關注。

中文片名都以一個「奇」字為題,然而論離奇,《離奇復仇事件》可能不及高安兄弟過去刻意古怪的作品,如《CIA光碟離奇失竊案》(太神奇了!)。若論復仇,在情節上有一定重要性,但在內在意義上則不是電影的重心所在。十四歲小女孩Mattie(Hailee Steinfeld飾)的父親被惡人Tom Chaney(Josh Brolin飾)槍殺,她來到城鎮處理父親喪事,又憑三寸不爛之舌勸服了聯邦法警Rooster Cogburn(Jeff Bridges飾,在1969年的電影版中同一角色由John Wayne飾演)追捕Tom Chaney,途中他們遇上德州騎警LaBoeuf(Matt Damon飾),三人千里走單騎,一心捉拿Tom Chaney。

《離奇復仇事件》拍得不算刺激,但高安兄弟招牌耍家的黑色幽默還在。更重要的是,高安兄弟在最近幾部電影中,一而再探詢盲目的機遇、超越的恩眷等終極問題。Mattie尋找此世的正義,她在斷頭台下看到罪犯的反省、下場與正義的必要(印弟安人一段不只是攪笑,也諷刺了過去西部片剝奪了他們發聲的權利),但她沒有能力捉拿跑掉了的Tom Chaney,Rooster Cogburn不過是醉醺醺的法警,LaBoeuf的能力也教人可疑,三人又不同心協力。在人不能的事,為何終於能夠實現呢。

西部片的二元框架十分明確,善與惡、法制與野蠻、英雄與流氓、文明與非文明,前者全面壓倒後者,《離奇復仇事件》基本上也服膺這個框架,但不同的是,Jeff Bridges不是John Ford眼中的John Wayne或者獨行俠Clint Eastwood這些西部片英雄,他是十分被動的,有時更迷迷糊糊(他是單眼的,多少表示他視力有限)。不錯,重心在於小女孩Mattie,她要正義彰顯,在人看來不可能,一來她太年輕,二來輾轉之下線索沒有了。然而,大概是可能性或偶然或時來運到或上帝的操縱,她能夠實現她的願望。若然《非常戇男離奇失婚》的上帝(如果有),隱身某處,暗暗地呼風喚雨,教人畏懼;《離奇復仇事件》的上帝(如果有),隱身某處,在人無助之時卻積極秉持公義,教人心安。

不過事情並不如此簡單,就在公義大勝的一刻,蛇就出現了。不錯,蛇是魔鬼的常見意象。有上帝,自然也有魔鬼(如果有)。公義全勝的世界未免令人不可入信,而且不合乎日常經驗,再加上Mattie年紀小小但能力太大,斷臂表示了力量的剝奪,最終她也留下了愴然的遺憾,這表達了一種神秘的平衡,冥冥之中的威力,讓人默然無語,敬而且畏。

《離奇復仇事件》以《聖經‧箴言》開首――「The wicked flee though no one pursues」,這是箴言的上半節,下半節是「but the righteous are as bold as a lion」,《箴言》以惡人和義人互為對照,片中也如是,Tom Chaney逃跑也逃不了,因為Mattie像獅子膽大,誓要赤膽屠龍,拿下惡人。可是,公義的準繩指向他人的時候,其實同時也指向自己。而公義的準繩是凡人所難以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