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8月26日

法式聊齋誌異——積葵‧利維特的《幻愛鐘情》

姑妄言之姑聽之,
豆棚瓜架雨如絲。
料應聽厭人間語,
愛聽秋墳鬼唱詩。
——王士禎《題聊齋誌異》

凌晨十二時。我從葵青劇院的演藝廳走出來,身旁的人一邊走,一邊用英語、法文和廣東話討論劇情,頗熱烈。我知道我要離開了,回家寫一篇影評。

凌晨十二時。人們說那是妖魅橫行的一刻,而我恰巧看完了積葵‧利維特(Jacques Rivette) 的新作《幻愛鐘情》(Histoire de Marie et Julien),這部電影不單是法國新浪潮主將的作品,更是一部鬼片,一段人鬼相戀的故事。

主角朱利安專門維修古老的時鐘,有一天他醉了,夢見舊情人瑪莉。宿醉一醒,他跑出酒館就踫見瑪莉,還約定明天相見。當晚,朱利安約了X夫人,他們有一椿交易,X夫人希望出錢買朱利安手頭的「證物」。其實,朱利安也不大清楚那是甚麼東西。

翌日,瑪莉爽約,朱利安灰心回家。不久,瑪莉突然登門造訪,邀請他到她的家去。二人分享舊事,很快就愛上了對方。後來,瑪莉搬入朱利安家,更參與他和X夫人的交易。二人同居後,朱利安發現瑪莉有點兒異樣。從X夫人口中,更透露了一些真假莫辨的秘密。朱利安明查暗訪,他發現:瑪莉早就自縊身亡,而他更發現瑪莉將屋頂裡的一個房間佈置成她的舊居,就是她死去的地點。他恍然大悟,瑪莉根本不是人,她是鬼。他不能接受事實,決定自盡,瑪莉不忍心他死去,便施下魔法,令他失去關於她的一切記憶。最後,瑪莉的愛使她由鬼變回人。

劇情就是這樣,引人入勝的不單是這些,而是積葵‧利維特的眼光與技巧。

對於利維特的印象,許多人都以一言以蔽之:「長」,他的代表作如曾獲康城影展評審團特別大獎的《不羈的美女》(La Belle Noiseuse,1991),還有《瘋狂的愛》(L’Amour Fou,1968)都長達四小時。不過,我更愛形容他擅於敘事,不條不紊。前作《六個尋找愛情的角色》(Va Savoir,2001)如是,《幻愛鐘情》也如是。有一些導演急於講故事,對人物性格塑造不置一顧,有一些則镱於描寫人物,使情節拖宕不進。利維特肯定不是。

至少《幻愛鐘情》並不如此。

借用魯迅先生的話來形容《幻愛鐘情》十分貼切:「描寫委曲,敘次井然」、「出於幻域,頓入人間」。利維特將電影分為四大部分,各有一個標題:「朱利安」、「朱利安與瑪莉」、「瑪莉與朱利安」和「瑪莉」。起初,焦點確實是朱利安,可是劇情不斷發展,瑪莉的身分和舉動更吸引我們,而電影的視點也相應作出了變化。我們好奇X夫人與她妹妹的經歷,當然,還有瑪莉的身世。原來X夫人的妹妹與瑪莉都是鬼,由於她們忘不了一些人一些事而陰魂不散。她們都是活在過去的人,帶著遺憾死去,所以,她們仍然活著,「雖死仍生」,完成心願才能真正的死去。

朱利安不同,他是人,不單如此,他是活於「現在」的人。不要忘記,他是古老時鐘維修匠,就是要將不準確的、緩慢了的、壞的時鐘調校,使它們回復正常,也就是「將過去的時間帶回現在」。當瑪莉走進朱利安的家,導演將至少三個指向不同時間的時鐘攝入鏡頭,正正是表明瑪莉與朱利安不是活在對等的時間裡,這個預示不可謂不高明。

還有,朱利安的人生哲學也是「現在式」的。當他知道瑪莉的處境,她終歸要離去,他對她說,他要她「存在」(Present),而不是她「不在」(Absent),英文字幕翻譯很準確。從這句話(還有他說他忘記了關於前妻的一切)就可以明白,朱利安是活在當下的人,他要存在的,看得見的瑪莉。可以說,利維特處理「時間」(或「時差」)這個題旨真夠老練,因此朱利安的古老時鐘維修匠身分絕非無意而為之。

走筆至此,我頓然想起了那個中國娃娃。

X夫人的數樣「證物」中,有一個中國娃娃,瑪莉誤以為那是一個日本娃娃,朱利安糾正了她,還說那娃娃的頭臚裡有一樣東西,他不知道是甚麼。直至完結,觀眾也不知道,就當是一個謎吧。

不。那個中國娃娃其實是一個象徵,她頭臚裡的不是其他,而是一些中國故事,至少包括了湯顯祖的《牡丹亭》,還有一些志怪小說,例如蒲松齡的《聊齋誌異》。
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中說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妙哉斯言,短短數句即道出《牡丹亭》的要旨,更是《幻愛鐘情》的要旨。因為杜麗娘深愛柳夢梅,她能夠出死入生,而瑪莉深愛朱利安,不忍他輕生,無何奈可令他失去記憶,永遠忘記自己,但正是如此,瑪莉的愛才益顯一往情深。瑪莉本是鬼,不可能流血,但她為朱利安而流淚,她的淚滴進傷口,血就從傷口流出,她的血證明她死而可以復生,她的愛打破了人鬼的阻隔、過去與現在的阻隔。

我們除了瞧見《牡丹亭》的影子,《幻愛鐘情》也可說是法國版的《聊齋誌異》。《聊齋》裡除了有批評黑暗政治與科舉制度的故事外,也有歌頌愛情,特別是人鬼之間真摯的愛情故事,例如《香玉》中人與花妖之戀、《蓮香》中女鬼借屍還魂、《小謝》中陶生與女鬼秋容的愛、《連城》中連城的重生等等,皆可與《幻愛鐘情》相互對應。

利維特說《幻愛鐘情》是「一對年屆四十歲的男女熱戀的故事」,讓我們明白重點正是「熱戀」。不單湯顯祖,不單蒲松齡,法國的利維特也要說人鬼熱戀的故事。在最後,朱利安悠悠醒來,但他已失去了過去關於瑪莉的所有記憶。瑪莉對朱利安說她是他愛的人,朱利安便說,你找錯了吧。瑪莉說:「給我一點時間。」是的,瑪莉剛從「過去」跑到「現在」了,而朱利安卻失去了「過去」。他們需要「將來」的時間,組織新的記憶,新的「過去」。一切都重新開始。

(刊載於《影評人季刊》第二十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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