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9月11日

How to get it louder--關於城市生活和文化藝術的筆記

1.

  某一個周五晚上,我到理工大學聽林沛理先生的演講。在兩小時的講座裡,林先生滔滔不絕地向我們闡述香港的文化「危機」,他提出了許多令人憂心的現象--香港人好消費、好娛樂,缺乏批判思考,又沒有包容的胸襟;香港的文化人是被邊緣的機會主義者,他們的語文水平都不高;香港沒有「公共知識分子」(public intellectual),沒有文化領袖;香港的教育制度失敗,學生英文水準每況愈下。

  與會的聽眾都紛紛感嘆,十分認同講員的看法,彷彿以上的現象都是必然的事實,香港文化並沒有出路,也沒有任何改變的餘地。

  講座完畢了,在門口踫見W,她也慨嘆長久以來,香港人的文化水平一直沒有甚麼提高。然後,她指一指行李。原來她剛從上海回來。

2.

  關於上海,當然教人想起張愛玲的流言、阮玲玉的風度、施蟄存的新感覺派小說、李歐梵的《上海摩登》和外灘的景色等等。上海是應有盡有、充滿文化氣息的國際名城。我也曾將許多美好的想像投射到上海去,彷彿上海便是人間的天堂。

  去年(2004),陳冠中、廖偉棠和顏峻的《波希米亞中國》「進佔」了我家書桌一個顯眼的位置,我才發現「天外有天」。在主題文章《波希米亞中國》中,陳冠中說道,「在文化這一環上,北京可說是替代了今天的上海,而繼承了二三十年代上海在全國扮演的海納百川角色。」

  一言驚醒。

  他還指出,北京文化精英人多勢眾,自成一群;北京波希米亞人有個性,夠洋氣。在另一篇文章中,陳冠中更道出,因為北京是自由而且多元化的城市,「所以夠雜,所以能混。」沒有比「雜」和「混」兩個字更醒目的了。作為一個文化藝術愛好者,怕的就是單一化,沒有選擇,沒有風格,但更怕的就是沒有知音、沒有同好者。試想想,生活在一個排斥詩、排斥藝術電影、排斥前衛音樂、排斥實驗藝術的城市裡,混下去實在需要勇氣。

  如果香港真是一個如此不濟的城市,何不一走了之?何須在此跺腳大罵?

3.

  《旺角黑夜》(2004)是一齣口碑不俗的本土製作,導演爾冬陞更憑該片奪得多個電影獎的最佳導演殊榮。導演以三天(聖誕節前後)的事件構出整部電影,從十元八塊的爭執開始,到黑幫尋仇、買兇殺人、虐待妓女、私藏毒品、濫用暴力、開槍殺警等等,一一展現在觀眾眼前。在爾冬陞的鏡頭下,旺角是罪惡的淵藪,無論是擁擠的街頭,還是昏暗的公寓,都有不法的事情發生。難怪張柏芝飾演的大陸妓女執意永不回港了。

  不過,大概每個星期,我也會到旺角去。雖然,它確實是全世界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之一,每天都有罪案在那裡發生,但我所認識的旺角和爾冬陞的旺角又不盡相同。我所認識的旺角是充滿活力的。如果你跟朋友在酒樓吃晚飯宵夜至凌晨四時,走在街上,便會發現在旺角遊蕩的人並不少。天亮了,人就更多。周末晚上的旺角簡直是擁擠不堪,但我的朋友還要在路中心架起電視機,播放他們自己製作的獨立錄像(他們認為街道不單是為消費而服務)。旺角有許多二樓書店和簡體字書書店,夠你走半天了。如果你是Band友,你一定知道不少Band房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可以從凌晨玩到天亮。還有信和中心,你可以在Franz Ferdinard的唱片旁邊找到福特溫格勒指揮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曲錄音,在塔可夫斯基的《懷鄉》下面又找到Miles Davis晚年的音樂會DVD。

  這就是旺角。

  我們的文化體驗被壓縮了,彷彿要在最短的時間、最小的空間裡經驗一切。人們貪婪地掠奪文化藝術的精華,好像飢腸轆轆的貧民。

  旺角的周邊地區也十分吸引,太子的小咖啡館、油麻地的電影中心、尖沙咀的藝術館也各具特色。今年的香港藝術館尤其引人注目,年初的法國印象派畫展固然熱鬧非常,連不大懂藝術的人都要入場一看,要不然就沒有茶餘飯後的話題。深諳中西藝術美學的文化人也能夠在黃永玉和韓志勳的藝展中找到不少佳品,前者的豁達與後者的沈思,堪可映照出中西藝術的廣闊高深。

  如果以上都是在香港混下去的理由,為甚麼要離開?為甚麼要不忿?

4.

  某一個周五晚上,我跟朋友兼詩人Y約定了於明天早上十時,在深圳OCT當代藝術中心的門口見面。

  原因是看展覽,還有觀看晚上在何香凝美術館舉行的聲音表演。展覽的名稱是「大聲展(Get it Louder)--2010的創意生活體驗」。創意、生活和體驗正是新一代城市文化人的美學,恍如三位一體的教條和原則。2010暗示著這個設計展的前瞻性,更重要的是展現出國內年青設計師對未來中國的憧憬和構想。

  綜觀大聲展,跟香港一般較大型的展覽無異。開幕式的排場頗盛大,傳播媒體對大聲展也十分重視,記者與新聞從業員都霸佔有利位置拍照和採訪。

  還是說一說展覽吧。參展的藝術家和設計師來自世界各國(當然中國人也佔了一定的數量),作品包括了海報、攝影、插畫、時裝、產品設計、建築、多媒體藝術、錄像、動畫和聲音作品等不同範疇,對於一個設計展覽而言,它是十分豐富的,隱然可見策展人希望打破官方及傳統藝術展的單一性與保守取態,另一方面也顯示出國內新生代文化人意圖衝破藝術與設計、展品與商品的籬笆,令藝術成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然而,中國仍未步入高度發展的資本主義階段,所以大聲展中展示的商品設計並不算是十分成熟,但創意和生活感絕不欠奉。以下介紹一些令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

  來自廣州的蘇焊光的攝影作品頗成功,在他的照片中,光線成為有生命力的線條,人的面孔也充滿質感。他創辦的網絡雜誌Coldtea(http://www.coldtea.cn/)中的照片都十分精緻,讓人眼前一亮。

  來自北京的廣煜是一個平面設計師。在大聲展中,他展示了一個雕塑,但不要聯想到羅丹與亨利摩亞的作品。廣煜的雕塑是一個純白色的小飛俠,但它被誇張地拉長了,形成了十分強的動感。他的雕塑表明了新一代設計師除了向大師取經外,也可以從日常生活、卡通人物和流行文化獲得創作靈感。

  來自上海的陳旭東和吳潔的裝置作品名為《水回廊》。裝置是內外兩組,兩組間有走廊,呈「回」字型,水的影象投射到內盒的表面,而外盒和地板則由波浪型纖維板組成。作品借意回歸傳統的山水,又結合現代人所著重的親身體驗(例如可感可觸)。設計者從傳統出發,令作品有更深刻的文化內蘊,更新傳統以致於超越傳統的決心實在有跡可尋。

  來自深圳的蔣志的錄像《之後,暫停》也不俗。一連串超現實的幻象--在天橋上爬行的人、街巷上的芭蕾舞者和睡在公車站裡的人身上都掛上一個鬧鐘等等。製作者的意向十分鮮明,就是宣洩生活的過度壓抑,主題雖然陳舊,但手法絕不陳套,實驗性的手法令人一看難忘。

  以上是我的所見所聞,全都在深圳的OCT當代藝術中心發生。看完之後,我發現在國內的新生代藝術和設計作品中,找到了香港文化藝術愛好者的福音。

5.

  在華僑城吃了晚飯,便和詩人Y到何香凝美術館去聽聲音表演。

  小小的會場坐了近百人,以年青人為主。燈光將會全部被關掉,由主持人廣播。原來這個聲音表演是純粹聽覺的體驗,音樂人李勁松(香港)、林志英(深圳)和鍾敏杰(廣州)都坐在聽眾背後的控制台,他們用的都是Mac手提電腦。

  燈關了,主持人開始廣播。會場一片漆黑,然後聲音由耳邊傳來。

  李勁松的音樂是三首作品中最好的,既有仿似傳統中國鼓樂的段落,又有令人聯想到未來世界的前衛電子音樂的段落,整首作品的層次感很強,也具多變性。接著林志英的作品是噪音音樂,他的作品工業化感覺十分強烈,明顯受到日本的噪音音樂影響。最後鍾敏杰的作品則是純粹從日常生活擷取而得的聲音,沒有經過很多的後期處理,便再播放出來,用意是打破日常與藝術、音樂與聲音之間的隔閡。

  燈開了,主持人廣播。還有一半人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然後是發問時間,人們都很好奇聲音表演是甚麼玩意。有人不懂得分辨這些聲音作品的優劣,李勁松回應,重要的不是好與壞,而是你喜歡不喜歡。其中有人認為這些作品太艱澀了,希望創作人妥協,換取更多人的欣賞,但主持人之一的歐寧立即指出,創作人應該忠於自己,吸引人們欣賞是藝術推廣者的責任。

  十時正,曲終、人散。

  我看一看手錶,剛好在深圳度過了十二個小時。我忖度,我的文化生活版圖再不能限定於香港我城,應該還包括深圳、澳門、廣州、上海、北京、台北,如果有機會,應該還包括首爾、東京、溫哥華、三藩市、紐約、巴黎……

  忽然,我想起W.B Yeats的詩句--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

3 則留言:

t t 說...

很發人深省的事記﹐牽扯到好些細細碎碎的思考﹐好想留個言﹐又一時間沒法子把一切一一記下。。

我總一直在思索香港文化品位的問題所在﹐何以我對她又愛又恨﹐何以我沒有一走了之? 香港的位置是挺尷尬的﹐就是徘徊在「混雜」與「單一化」之間。在這個「即食之都」﹐不是說我們的生活方式或文化消費沒有他選﹐而是當我們慣性把文化看待為用完即棄的消費休閒項目﹐邊緣化為核心生活以外的附屬品﹐我們任何形式的文化活動都只能夠以娛樂大家﹐快靚正的手法包裝以存活。

因為如此﹐所以只有香港會有周星馳、彭浩翔、恒河沙數的八卦雜誌、內容空洞的潮流消費指南、口香糖k歌‥除此以外的生存空間都過於窄狹。
香港看似混雜﹐卻又單一化得可怕。

所以醒目的文化人都走了﹐有一篇李照興的訪問稿我讀後印象很深刻﹐他解釋自己北上發展的原因如下:

「我(在大陸)可以寫八大版有關商場的專題,用洋洋二千字作引言寫本雅明對商場的理論,完全沒有字數限制。以往在香港只有你去自我調整,永遠都覺得自己有問題,太悶、太深、太長。現在用不著調節,因為巿場大,寫甚麼都有人看。」

(http://news.sina.com.hk/cgi-bin/news/show_news_f2.cgi?type=focus&name=novel&id=940369)

這是我所看見的﹐香港文化發展路向的一大跘腳石。不幸地這塊大石是我們自己擲下來的。

我也有看大聲展﹐或者因為我來遲了﹐反而覺得雷聲大雨點小。有一個現象是我覺得可惜的﹐就是那些小飛俠、卡通動畫、cosplay裝置、平面設計在我看來全都似曾相識。
我沒有真正細看但假如這所有都是現今國內新進設計師的代表作﹐我怕他們是太被牽著了鼻子走﹐近乎看不出獨特性。

情形有如國內城市一窩瘋的都市規劃。
只有型式﹐缺乏內容。結果有目共睹。

(有空續寫)

鄭政恆 說...

tt,

我也很認同你的講法。香港文化貧血的癥結所在並不是無選擇,而是消費主義令一切的文化和生活經驗平面化、短暫化、計算化、商品化,而所謂文化、藝術,又被界定為艱澀的、悶的、叫人摸不著頭腦的事物。

話雖如此。周星馳式的搞笑和彭浩翔式的搞笑又不盡相同。轉過賣八卦雜誌的報紙檔,在HMV裡我們找到Sight and Sound和Wire。我思考的是,像香港這樣一個城市裡,文化藝術的生活體驗如何成為可能。既然住在這裡,憑那一種生活形態可以令自己好過日子。

我也看過李照興的訪問,一走了之固然可行,但留下來呢,可以怎樣?嘗試借用Susan Sontag的理念,是不是要一種New Sensibility,發掘出香港的新美學?可能是想得太遠了。

在文中,我指"大聲展中展示的商品設計並不算是十分成熟",其實是表明,部分的設計師還在摸索、學習的階段,模仿參照不足為怪。然而,年青一代攤出創意、生活和體驗的美學綱領,可算是跟傳統和大敍事割蓆,勇氣可嘉。

雖然。他們最終還是走入消費主義...

t t 說...

或許你的積極進取﹐就是在這兒存活的正確態度。

可能是我過度悲觀﹐又可能香港真的太少﹐在這兒總好像容不得下太多可能性。
剛到了澳門一趟﹐來去衝衝只參訪了牛房倉庫﹐地方不是真的太理想﹐不修邊幅的﹐但那種自由創作的精神與氣味卻很濃烈﹐那是我在香港所找不到的。

我在想﹐人家的地方﹐人口不是比我們還要小嗎? 怎麼我在別人的地方才看見這種生存空間?

很大部份是政策問題
也有很大部份是人文質素的問題

或許這是我作為香港人的盲點﹐就是總覺得外邊的月亮特別圓。然而﹐假如你想到香港的新美學是什麼﹐請你告訴我﹐好讓我確認一下我這一代香港人的定位。

至於那邊廂的新青年大聲地與傳統大敍事割蓆﹐是否同時捲進別的流行文化符號的大敍事中。。。這些不好說﹐也不便說﹐到底我認真看的不是太多﹐剩下來或許是過於片面的印象。

如何也好﹐謝謝你的文字﹐雖然我們意見不盡相同﹐但健全的社會/文化發展正正需要多元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