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19日

《如一曲初春的解凍歌——懷念詩人林庚(1910—2006)》

由於工作的關係,多次看到林庚這個名字,尤其是近幾個月。

第一次是因為要找一些關於屈原《天問》的資料。老實說,《天問》真的不大好懂,手頭的郭沫若《屈原賦今譯》資料又不夠充足,就到圖書館去翻查更多的參考書籍,其中,林庚的《天問論箋》一書既有箋釋,又有今譯,更有相關文章,立刻被我借去細讀了。林庚的譯詩很暢達,例如《天問》中「何所冬暖何所夏寒?焉有石林何獸能言?」之句,他譯出來還是挺有興味的,我不由分說就拿來放在自己作品的起首:
甚麼地方冬天暖和、甚麼地方夏天寒冷?
甚麼地方立石成林、甚麼獸作人的語吻?

第二次是因為要翻閱著名作曲家江文也的樂譜手稿,發現了江文也曾將林庚的十首詩作譜曲,編撰成《林庚抒情歌曲集》(作品60)。可惜當時我志不在此,忙亂之間,也沒有深究下去了。

第三次是因為林庚的辭世,2006年10月4日,林庚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97歲。

直至近日才有時間靜下來,翻一翻林庚的《問路集》。從「天問」到「問路」,可見他對事物懷有一份求問精神,在新詩格律及語言的探索方面,就正好反映出林庚投石問路的探求精神。即使年近九旬,仍寫出《從自由詩到九言詩》一文,當中有反省,有回顧,又有經驗的總結。林庚認為藝術植根於生活,而「藝術語言則正如音樂、雕刻等,是一種生命的呼喚、永恆的默契,是為提高人類生活情操而有的。」在藝術語言上,詩歌需要有節奏,有制約,以分行作停頓,然而,林庚認為分行是不足夠的,詩歌還需要格律,他所建立的理論有二,一為節奏音組的決定性,二為半逗律的普遍性。不過如今再讀,這些理論難免過時和死板了,反而他所歸納的一些經驗,包括先不必考慮押韻和爭取「歌」的傳統,倒是值得思量的。

還是放下理論,讀一讀林庚的詩作吧。首先,依我來看,林庚最好的作品都寫於1931年至34年之間,大體上以自由詩為主,俱收錄在《夜》(1933)和《春野與窗》(1934)兩本詩集之中,有趣的是,林庚不少的佳作又收錄在張曼儀等人選編的《現代中國詩選》之中,可見這一班編者的眼光獨到,而他們將林庚評價為現代派詩人之中,戴望舒、卞之琳以外比較出色的一位,如此評論是十分中肯的。

《風雨之夕》為詩集《夜》的第一首詩,用電影語言來說,此詩用了五個鏡頭,一開始是「濛濛的路燈下/看見雨絲的線條」,第二個鏡頭是「今夜的海岸邊/一隻無名的小船漂去了」,然後是分段,你可以想像為鏡頭先淡出,再淡入「高樓的窗子裡有人拿起帽子/獨自/輕輕的腳步」,接著是用「紙傘上的聲音……」作聲音剪接,連接到一個近鏡:「霧水的水珠被風打散/拂上清寒的馬鬃」,最後回到第二個鏡頭「今夜的海岸邊/一隻無名的小船漂去了。」《風雨之夕》一詩用上了熟練的蒙太奇技法,具有流暢的電影感,給人圓熟渾然的感覺。

《沉寞》以「白日土崗後蜿蜒出火車/許多人在鐵道不遠站著」開始,如此的鄉郊風情是我們熟悉的,接著是這樣:
當有一隻鳥從頭上飛過/許多人仰頭望天/許多欺負人的事,使得/一個好人找不到朋友/街上燒豆腐的/香味/空的口袋裡摸進一隻手/賣豆腐的人高聲在叫賣//大人拍起桌子罵得更生氣/四鄰呆若木雞/孩子撅著小嘴/站著/像一個啞叭的葫蘆/搖也搖不響

林庚由仰頭望天的(旁)觀者出發,想到一些人情世態,孤獨與貧窮的情狀躍然紙上,最後以啞葫蘆一樣的孩子作結,又令到這首詩不過於沉重。又例如《空心的城》含蓄地批評「冷落的電影院/映著低級興趣的/喜新厭故的悲劇/市場的交易漸完結了」,然後,收結的兩句:「不如村野的荒涼/想起田舍之犬與騾」,留下了朦朦朧朧的感覺,讓批評沖淡了,稀和了。

除了電影感和適度的批判,我認為聲音描寫是林庚作品的一大特色,《雨來》一詩,在有聲與無聲之間著墨,沒有沉重的道理和教訓,只有一些瑣碎的生活片斷,交織著似有若無的聲音,最後一段是這樣的:
滴嗒/小孩的腳步響/又似乎問一聲/沒有回答/是誰在院外敲門?/問,大家不言語/你沉寞/這時窗外乃有雨絲的斜線/急快落下

我個人最欣賞《破曉》一詩,然而許多詩選都沒有收錄。在這一首詩中,水聲、鳥唱、冰裂的聲音眾聲交,最終歸結於生命的誕生,豁然貫通,境界殊高。後來,我讀到林庚的散文《甘苦》,當中提到施蟄存、季羨林、聞一多三位先生都厚愛此詩,可見《破曉》一詩堪為林庚的代表作,現抄錄如下並向先生們致敬:
破曉中天旁的水聲
深山中老虎的眼睛
在魚白的窗外鳥唱
如一曲初春的解凍歌
(冥冥的廣漠裡的心)
溫柔的冰裂的聲音
自北極像一首歌
在夢中隱隱的傳來了
如人間第一次的誕生

(刊登於《成報.筆鋒》2006.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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