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16日

《沉默》:遠藤周作與馬田史高西斯

毫無疑問,《沉默》是馬田史高西斯(Martin Scorsese)的用心之作,根據〈遠藤周作年表〉,馬田史高西斯在1991年與時年六十八歲的遠藤周作會晤,商談過《沉默》的拍攝事宜。
    遠藤周作的小說《沉默》在1966年出版,曾獲第二回谷崎潤一郎賞,1971年由篠田正浩執導首個電影版,如果要全面了解新版《沉默》,可能還要從歷史、文學、神學、電影等多個角度考察。
    《沉默》回望十七世紀天主教在日本的傳教史,而早在1549年,巴斯克神父聖方濟沙勿略(Saint Francis Xavier)將天主教首度傳到日本,義大利神父范禮安(Alessandro Valignano)在1579年踏足日本,他取得相當可觀的成績,有戰國大名入教,可是1587年豐臣秀吉禁止天主教傳播,繼後的德川家康變本加厲,形勢就急轉直下,這是《沉默》的歷史背景。
    小說《沉默》有前言,正文十章;馬田史高西斯的電影《沉默》達161分鐘,相當忠於原著,細緻交代了原著提及到的主要情節。
小說前言以費雷拉棄教形成開局懸疑,他的書信報告也有不少背景資料,馬田史高西斯的電影《沉默》,以恍如地獄的煙霧瀰漫的酷刑景像,拉開序幕(煙霧的運用令人想到黑澤明電影,如《蜘蛛巢城》,帶虛無縹緲的命運色彩),然後轉入費雷拉的畫外獨白,再轉到澳門大三巴,兩位年輕司祭希望得到神父的批准(該神父的姓氏Valignano暗示他為范禮安),潛入日本查找老師費雷拉棄教的真相。疑惑與探尋的題旨,在小說與電影都是開宗明義揭示出來。
小說正文的前四章是洛特里哥書信,以司祭的第一身角度刻劃秘密傳教的過程,直至被捉拿,而隨後五章轉為第三身全知角度,電影沒有明顯的視點轉移以至風格轉折,大致上是平鋪直敘、自然平實,電影中也有主觀和客觀的轉換,以第一身發話的是一把畫外聲音,配上El Greco的宗教畫Veil of Veronica,似是基督的天啟聖言,又似是洛特里哥司祭的主觀想像。
小說《沉默》有幾個相當深刻的對質片段,在電影也是如實呈現,這三場對質展現出步步進階的層次:在第六章,司祭跟一班坐在中庭裡的武士辯論,後來才知道其中一人就是井上大人。在第七章上半部,司祭跟井上大人單對單辯論,重點一直是天主教傳播到日本的文化差異和宗教自由問題。在第七章上半部,井上大人以棄教的費雷拉為最終手段,從教義的角度討論到文化差異的鴻溝,令司祭感到失望,正因為遠藤周作是日本的天主教徒,他能了解到本地文化與外來宗教的角力問題,本土的客觀外在條件和普世的主觀內在信仰,是無法按人力克服的差別,而一個美國導演可以做的,就是全盤接受,照辦煮碗。
在第八章,司祭終於踏上費雷拉棄教的舊路,在穴吊之夜棄教,顯然,司祭和時常軟弱的叛教者、出賣者吉次郎,正是彼得和猶大的角色變奏,而馬田史高西斯刻意用上慢動作(slow motion),加深了堅信與棄教的心理張力,沉默的段落也配合上帝沉默的題旨,又據小田垣雅也在《日本神學史》一書所說:「遠藤周作也主張:基督教的傳道,難道沒有基督教自我否定的必要嗎?遠藤推論的結果便是,上帝只有在沉默中、基督只有在耶穌殉難於十字架上,才能為人所理解」證之於《沉默》,上帝的沉默、神職人員的棄教、信眾的受難殉教,全都是通過自我否定,達至基督信仰更複雜的理解,而《沉默》中的上帝,是苦弱、寬宥、慈悲的上帝
小說最後兩章,更趨客觀(跟小說正文的前四章洛特里哥書信,恰恰對反,第九章有長崎出島荷蘭商館館員約納遜日記」,第十章全章為「天主教住宅官吏日記」,兩則日記由外在的客觀角度,說明司祭棄教後,對天主教的禁制及迫害並無消弭,但司祭和吉次郎也沒有棄教,只是他們在被沉默的環境中,以秘密的方式堅守甚至傳播信仰。
至於馬田史高西斯的電影版結尾,有兩個意味深長的片段,第一個片段是費雷拉和司祭擔任入口貨品鑑別人員,截查有天主教意象的物品,其中一件得費雷拉通過,但司祭動手揭穿,似乎表明司祭不單謹小慎微,而且在棄教的路上更為專心致志,但也可以是暗示,司祭是老師費雷拉的反對者,他的自我否定更深,事物看得更深細,但事實上他沒有棄教,而第二個片段是最後的葬儀,已故的司祭手執一個小小的十字架木雕,說明在雄雄的烈火中,司祭至死還是保持著內心的信仰。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