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9日

雪的靜默--舍蘭《氣候》

前記:本文寫於去年四月,在香港國際電影節看了舍蘭(Nuri Bilge Ceylan)的《氣候》,驚為天人。至今年一月,我選了過去一年十二部最喜歡的電影,《氣候》名列第一位。至於本文,寫時尚算用心,曾寄某報但遭拒,幸學會網頁收留。我欣賞舍蘭的電影和攝影,唯一二友點頭認同。今年香港亞洲電影節以舍蘭為焦點導演,堪為安慰矣。

土耳其導演舍蘭(Nuri Bilge Ceylan)的《氣候》(Climates,2006)是我今年看過的最佳的電影。《氣候》比之於導演的前作《遙遠》(Distant,2002)還要出色,而且承接推展了舍蘭所關心的問題--疏離與孤獨。

本來是看《殤城遺恨》(Grbavica)在先,一口氣看兩場。去年奪得柏林金熊獎的《殤城遺恨》風格平實,不動聲色,直至最後十分鐘真相揭露——少女是仇敵強姦成孕的孽種——這是原罪,但因為無私的母愛,一切罪惡都消弭無痕,借用文豪歌德(Goethe)在《浮士德》(Faust)中的神秘的合唱:「不能達成的願望,在這裡已經實現;不可名狀的奇事,在這裡已經完成;永恆的女性,引領我們高升。」《殤城遺恨》是一部關於戰爭與母愛的電影,令人動容,可是,這片刻的感觸和愉悅在四十五分鐘後即時消失。

《氣候》一開始的景深鏡頭已說明一切,妻子在前景,丈夫在後景,但後景的影像是模糊的,不對焦的;之後又反過來,妻子在後景,也是模糊的一片——夫妻二人在情感的廢墟上踽踽而行,他們已無法溝通,視而不見,過去的美好日子不會再回來,一如安東尼奧尼(Antonioni)的《夜》(La Notte,1961),情隔萬重山,愛是不可能的事情。

電影分為三部分,氣候和地點各不相同,一開始是陽光燦爛的渡假城鎮Kas,陽光並不和煦,倒是令人焦躁難安;中段是雷雨前後的城市伊斯坦堡,風雨挑動人們暴烈的情緒與情欲;尾段是漫天飛雪的東部鄉鎮,寒冷封鎖著窗戶,封鎖著道路,封鎖著房子,封鎖著人。

三部分各有一個固定不動的長鏡頭,第一個是晚餐後的閑談時段,夫妻之間已無話可說,夜的寒風令丈夫的關心問語變成冷嘲的說話;第二個長鏡頭是丈夫與情婦的性愛場面,一粒果仁引發出男性的佔有慾,男人暴烈一如動物;第三個長鏡頭是夫妻重逢,二人在車上,丈夫說不如重新開始,卻沒有回應。

安東尼奧尼(Antonioni)的《奇遇》(L'Avventura,1960)以一個左右對分的長鏡頭收結,情侶背後是堅固的房舍,而另一邊是遠處的火山——二人暫且得到堅固的感情關係,但未來是不可逆料的;《氣候》有一個上下對分的長鏡頭,下面是丈夫與沙灘,上面是天空、海洋和妻子,二人活在不同的世界,妻子看著帆船,丈夫看著妻子,他無法掌握妻子的思緒。妻子好像海浪,片刻依傍沙灘的海岸,但倏然就會離去。

在《氣候》的尾聲,妻子到酒店找丈夫,舍蘭以一連串特寫鏡頭(例如一支燃燒著的煙、牆上的綠色花邊的燈)與不對焦的鏡頭交待二人重逢的夜,引人遐想。到結尾,二人分道揚鑣,妻子回到工作的地方,雪下著,落在她的帽子上、肩上,更多的掉在地上,沒有了愛的感情一如寒冬的雪。去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Orhan Pamuk)以雪的靜默來打開不能被揭露的真相,真相老是令人難以接受,且帶來威脅,結果是——謊言與面具慢慢地吞食純真的自己,人本來的面貌與靈魂。然而,雪的靜默帶來另一種聲音——The Blanket of fresh, white snow had buried the empty streets in a silence so deep that we could hear only our footsteps and breathing.(Orhan Pamuk”Snow”)。靜默,原來是聆聽自己靈魂的聲音,那聽不見的音樂與呢喃。

(刊登於香港電影評論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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