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1日

《票》


「是我。如果有多一張票,
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走?
你會不會跟我走?」

(刊於2006.5.14《明報.周日的詩》,收錄於《記憶前書》)

2006年5月19日

《雨蓓、高達與查布洛》

1. 雨蓓與查布洛

「法國五月」的節目之一為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的電影回顧特輯,宣傳單張上最醒目的字眼,莫過於當代電影大師米高.漢尼卡(Michael Haneke)的批語:「她若然不是世界最好的女演員,也一定是歐洲最出色的。」在我心目中,即使他們二人不是世界最好的導演和女星,也必然冠絕當今歐陸了。

雨蓓和漢尼卡合作只有兩次,但她和法國新浪潮先鋒之一的查布洛(Claude Chabrol)合作呢,到目前為止有七次之多,我看過其中的《女人韻事》(Story of Women,1988)和《冷酷祭典》(A Judgment in stone,1995)兩齣,俱為不落俗套的作品。

《女人韻事》和邁克‧李(Mike Leigh)的《地下觀音》(Vera Drake,2004)最堪比較,有趣的是兩片的女主角都在威尼斯影展中封后。二人都暗地裡替人墮胎,一個收費,一個義務;一個判死刑,一個階下囚。她們的背景、生活、性格、動機都完全不同,命運自然分岔。《女人韻事》中的雨蓓活在戰時,生活比較艱苦,靠替人墮胎,租房間給妓女,漸漸富起來,更搭上了英俊男子,一切變得美好,只是跟丈夫感情疏離。終於,丈夫忍無可忍告發她,法庭以道德重整為由將她推上斷頭臺。

在女主角臨刑前夕,查布洛才一展左翼人文主義本色,借雨蓓之口道出真言:「如果富有,雙手便容易乾淨。」又借律師之口再道:「工作、家庭、祖國,我們沒有權利,只有責任。」歷史上,工作、家庭和祖國為當時國家的意識形態核心,不幸的女主角冒犯其一,就成了現實政治的犧牲品,無緣再會自己的兒女。

片末打出字幕:「憐憫受死刑的孩子。」孩子可以是女主角,也可以是她的子女,更可以是被打掉的孩子。查布洛連消帶打,以道德相對主義的姿態對死刑、墮胎、國家意識形態等議題一一作出批評,此言可謂畫龍點睛。綜合來說,《女人韻事》中的雨蓓十分搶鏡,全片不俗,尤其以結尾為佳。

有說《冷酷祭典》為查布洛近年力作,誰說不然?兩個女主角──雨蓓和莎琳恩.邦奈爾(Sandrine Bonnaire)平分春色,戲味十足。查布洛也不脫政治關懷,在影片中滲入階級鬥爭理論。邦奈爾飾演一個在資產階級家庭中服務的女傭,致命傷是目不識丁,對文字(信件和便條)有恐懼。雨蓓飾演一個郵務員,和女傭結為好友,只因二人都有不名譽的過去──女傭殺父,郵務員殺女,都因證據不足而釋放。結果,二人對資產階級家庭日漸不滿,終於大開殺戒。

片末平行剪接莫扎特的歌劇《唐喬望尼》(Don Giovanni),用意頗深刻,原來故事是風流騎士唐喬望尼一生作惡多端,死不悔改,始終敵不過死神而掉進地獄深淵。《唐喬望尼》一劇預示了兩個女主角的悲劇結局,郵務員被神父的車撞死,女傭則因證據確鑿恐怕法網難逃,二人終避不過最後審判,但也可以說,作惡多端的是資產階級家庭,他們對女傭缺乏持久的愛心,對郵務員缺乏適當的尊重,兩個女主角以低下層的身份「攪革命」推翻資產階級,以死神的名義進行終極審判。結尾的歧異性當然留待觀者定奪,姑勿論如何,《冷酷祭典》的開放式結局引証了查布洛的一番話:「沒有靈魂完全邪惡或完全善好。」(Guy Austin,Claude Chabrol,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9,p.167)在他的作品中,雨蓓就是這樣的一個靈魂,她透視了查布洛的世界。而這句話不論放在查布洛的任何一部作品中,也只能夠說──誠如所言。

2. 雨蓓與高達

在高達的電影中,雨蓓擔當了傳聲筒的作用,退居次席但恰如其分,這正是雨蓓優越之處。她與高達合作只有兩次,分別為《慢動作》(Slow Motion,1980)及《激情》(Passion,1982)。

《慢動作》是高達的「第二部處女作」,他在這部電影中回歸敘事。電影有兩條主線,一為高達先生和他的情人,他在個人感情生活中屢次觸礁,而她則嚮往歸園田居的生活;前者是導演自嘲,同時折射出男女溝通的難處,而後者則展示現代人對城市生活的厭倦。

第二條主線才是重點所在,雨蓓飾演的妓女要面對嫖客的種種古怪要求,買賣消費的荒謬本質呼之欲出,妓女被嫖客視為非人的客體對象,呈現了現代商品消費社會的去人性化傾向,正如高達電影的研究者Wheeler Winston Dixon指出,《慢動作》推展了高達在過往一直關心的課題──商品化、賣淫和客體化。(The films of Jean-Luc Godard,Albany :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7,P.142)。他指出的三點正是《慢動作》的核心,如果再加上一點,則為對於電影以及電影音樂的反思。

電影中許多的慢動作片段,引人思考影像與現實的不一致性,當電影的時間能夠因導演的安排而延擱時,觀眾難免要抽離並思考導演的居心可在,觀眾與導演成為了交流的雙方。最有趣的是結尾,觀眾看見畫面中一個樂團奏著電影的配樂,和影片開頭的不見歌者但處處出現的女高音歌聲,堪成強烈的對照。片末中,聲音、影像與現實又獲得圓滿的一致性,觀眾又難免要思考電影與現實的關係,從抽離到融合,從影像與現實的(不)一致性,《慢動作》的可觀之處就在於這種不穩定性,就在於這種游移的趣味。

《激情》的原名Passion固然可解作激情,也可解作基督受難。循著激情的路線走,當然離不開Colin MacCabe的說法:「整部電影從頭到尾所尋覓的激情,乃是在愛情與工作結合在一起的那一時刻所迸發的激情。」現實卻不免殘酷。電影中的波蘭導演正拍攝一部再現名畫的電影,但他總是不滿意,時常曠工。只因他愛上了漢娜.舒古拉(Hanna Schygulla,德國名導法斯賓達的愛將)飾演的酒店女主人,他倒滿意於為她拍攝的影像,只有那些片段才有愛情與工作合二為一的激情。老闆當然瞎焦急,他要的是有故事的電影。另一廂是雨蓓飾演的女工,熱愛工作卻被上司解僱,只能默念十架七言──「我的主,我的主,為甚麼離棄我?」

循著基督受難的路線走,女工的呢喃和片末的羊群都具有信仰意味了。整部電影有許多聲畫不一致的片段,有時也難以弄清楚誰在說話;光線的問題也令人困惑,導演常常說光線的安排有問題,作為觀眾的我們卻難以定奪光線的安排是否不妥,似乎電影世界與生活世界都不是容易掌握的客體,正由於這種不確定性,信仰才有它的位置。

片中一角說:「你不能透過拯救世界來拯救你自己。」有人以為電影世界沒有敘事就不能看下去,有人認為生活世界沒有激情就不能活下去,重點依然是拯救你自己,無論是追求激情,追求完美的活人靜畫(Tableaux vivants)藝術,還是追求受難者基督。然而,這些都不能拯救世界,還是拯救你自己吧。

(刊登於《月台》第三期)

2006年5月11日

華人獨立音樂合輯 C 首發式及演出

時間: 2006年5月13日 8:00pm
地點: Bunker酒吧 (廣州環市路廣良大廈首層,動物園南門站)
Time: 8:00PM, 13 May 2006
Add: Bunker bar, 1F, Guangliang Building, Huanshi Road, Guangzhou

演出樂隊 Live Band:
A (廣州) 小河 (北京) 非他 (香港) 頂樓的馬戲團(上海) 噪音合作社(香港)
門票: RMB 50元 學生票: RMB 30元

我將為噪音合作社客串演出(擔任半個結他手和半個鼓手),歡迎參加。

2006年5月7日

《迷失決勝分》,迷失罪與罰

To never have been born may be the greatest boon of all──Sophocles

你翻開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開始第二次的長途閱讀。我正在重看活地亞倫(Woody Allen)的《歡情太暫》(Crimes and Misdemeanors,1989,台譯《愛與罪》,大陸譯《犯罪與不端》,港譯真的離題萬丈),我一直認為這部電影是活地亞倫的代表作,即使重看,趣味依然。

怎麼了,忽然對罪這個問題感興趣呢。

看完活地亞倫《迷失決勝分》(Match Point,2005),我們都找來不同的電影和書,希望發掘更多、思考更多。

《迷失決勝分》是一部關於「幸運」的電影,球兒在網頂翻滾,向前,勝利;退後,失敗。難怪活地亞倫認為──The man who said “I’d rather be lucky than good" saw deeply into life.

主角Chris是網球教練,透過學生Tom認識了上流的Hewett一家。富家小姐Chloe Hewett愛上Chris,二人結婚後,Chris名利雙收,但他不甚滿意這段婚姻關係,反而,Chris愛上了二線女演員Nola。

一如《歡情太暫》,情婦跟男主角總是糾纏不清,男主角拋不下美滿的家庭,情婦卻連番瘋狂追逼。結果,男主角迫不得已殺死情婦。在《迷失決勝分》,Chris殺死Nola和她懷著的親生孩子,還有無辜的陌生人,卻因凶案證物被他人撿走了,Chris逃出法網。Chris午夜夢迴,看見Nola,只能唸出索克福勒斯的名句,嘆人生之苦味。人義不濟,一切還是留待神義顯明。

《迷失決勝分》探討「幸運」,人生中確實有許多Blind Chance(盲目的機遇),即使沒有準備又沒有設計,未來也可能因為一個機遇而大變。做與不做一份差使,接與不接一個電話,走與不走一條小路,去與不去一個畫展,命運隨時降臨,可能是從此一帆風順,可能是從此萬劫不復。人雖有自由意志和自主性,但天數難料,最終都只能以一字記之曰信(Faith)來打圓場。

活地亞倫的深刻不單在於看透人世中命運的決定性,他還看穿了罪惡帶來的正義問題。中國人一直相信「善惡到頭終有報,若然未報,時辰未到」,這句話多少暗示神義的存在,因為罪惡,人間總有不幸,但外在的超然力量會在適當時候一一清算,也有人相信「伸冤在我,我必報應」,一切留待最後審判。

對於現代人,這是一個困惑──明明有法律存在,每個人都承擔一己行為的責任,根本不需要上帝的正義。然而事實上,人間不幸依然存在,有人因此大喊「天無眼」,甚至以為正義不存,人生是虛無,人要反抗一切。

夜更深了,你還在讀《罪與罰》,我拿起了《卡拉馬佐夫兄弟》,在正義與審判的彼岸,杜斯妥也夫斯基也關心寬恕,書中的主角阿遼沙對兄長伊凡說:「你剛才說:全世界有沒有一個人能夠寬恕而且有權利寬恕?但這樣的人是有的,他能寬恕一切人和一切事,而且代表一切去寬恕,因為他曾為了一切人和一切物而流出了自己清白無辜的血。」接著,無神論者伊凡說出著名的「宗教大法官」獨白,讓人一再懷疑寬恕的可能,反正在一個沒有神義的世界裡,一切都可以允許,殺人其實是一件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情而已。

2006年4月28日

《從奧斯卡到電影節》

1. 奧斯卡

期望與現實總是有點距離,對嗎?

今年的奧斯卡金像獎曲終人散,最佳電影屬於《撞車》(Crash),對於不少人而言,《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未能在大熱的呼聲下得獎,實實在在留下了幾分的遺憾。

《撞車》和《斷背山》我都看過,老實說,《撞車》談的是種族問題,對於只有被人歧視而不會歧視別人的華人來說,《撞車》的題旨叫我們不痛不癢。可以聊備一談的是《撞車》所展現的剪接工夫,還有導演對多線發展情節的駕馭,這些都表明了美國電影人對於技術的迷戀,即使內容如何空洞而無味,也可透過種種花招蒙混過去。

關於《斷背山》的討論實在太多了,我也無庸置喙,就略談一下《冷血字傳》 (Capote)吧。《冷血字傳》是賓納‧米勒 (Bennett Miller)首次執導的作品,風格冷峻,鏡頭擺動不多,形成了獨特的陰冷氛圍。《冷血字傳》的內容是描述小說家杜魯門.卡波特創作《冷血》(另譯《殘殺》,In Cold Blood)一書的心路歷程。故事講述他從報紙看到一段謀殺案的報道,便以記者兼作家的身份去做調查,探個究竟,而他與死囚的交往過程當中卻逐步發現了自己的私心。

卡波特是「新新聞小說」的先驅,他的作品結合了報道、小說與真人真事,風行一時,而扮演他的演員也算是唯妙唯肖,奪得影帝殊榮實屬預料之內。可惜的是,本片觸及的社會議題太多──謀殺、死刑、同性戀、種族歧視、傳媒良心,每一樣都淺嘗輒止。總歸來說,本片並未能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難於躋身於傑作的行列。

如果我可以投票最佳電影,我會舉手贊成《各位觀眾晚安》(Good Night, And Good Luck.)。從內容、技術、演技和風格四個標準來衡量,《各位觀眾晚安》絕不遜色於上述四部電影,佐治.古尼集導演、編劇、監製與演出四者於一身,他的才華實在叫人讚羨。《各位觀眾晚安》一片的背景是麥卡錫時代的美國,一班以主播莫洛(Edward R. Murrow)為首的時事從業員,對麥卡錫針對共產黨的危言聳聽作出攻擊。電影借古諷今,攻擊布殊主義的用心十分鮮明,其中一句:「我們不會由於恐懼的驅使而進入非理性的時代」(”We will not be driven by fear into an age of unreason”),簡直是對布殊當頭棒喝。

在《各位觀眾晚安》中飾演莫洛的男主角大衛.史特雷恩(David Strathairn),三分憂鬱七分冷靜的面孔直追堪富利寶加,難怪鏡頭頻頻向他特寫,相信每個觀眾都被他凌厲的眼神抓過正著。《各位觀眾晚安》全片以黑白攝製,配以一首又一首爵士老歌(開場的When I fall in love尤其入心),氣氛懷舊。

如果說今年的奧斯卡金像獎獨厚具社會意識的電影,那麼,在眾多電影之中,《各位觀眾晚安》言之有物,社會批判力度強勁,應佔鰲頭。

2. 電影節

《各位觀眾晚安》未能排期在港公演,幸而它是今年香港國際電影節選映作品之一。

除此以外,我看過幾部將會在電影節中播映的作品,其中有五部值得一談,首選是關於車臣戰事的《三個憂鬱的房間》(The 3 Rooms of Melancholia),另外四部分別是《立見天國》(Paradise Now)、《地下觀音》(Vera Drake)、《地獄莊園》(Manderlay) 和《風流債風流還》(Don’t come knocking)。

《三個憂鬱的房間》由芬蘭導演所拍的紀錄片,調子沈鬱,全片分為渴望(Longing)、呼吸(Breathing)和回憶(Remembering)三個部分。第一段拍攝俄羅斯軍校的學童的日常訓練,他們稚嫩的面孔背後滿是人間滄桑;第二段以黑白的影像展現戰後的廢城,多病的母親無力撫養兒女,惟有一一交給有心人;最後一段拍攝車臣的穆斯林,沒有呼天搶地的吶喊,只有眼淚,只有禱告。

《三個憂鬱的房間》並沒有太多的評說,甚至沒有一句批判的說話,它只是展示生活,展示事實。然而,它又不是站在遠遠的位置駐足觀望,導演選擇近距離地進入每一個受苦者的靈魂,諦聽他們的呢喃。看完本片,我們對俄羅斯和車臣的種族衝突可能沒有更深一層的了解,但我們會對人多了一分的關懷。

《立見天國》也是關於種族問題,焦點是曠日持久的以巴衝突。導演以兩個巴勒斯坦死士為主角,展示他們時而惶惑時而堅定的矛盾心理。其中一人身攜炸彈,心裡卻對這種自殺式的抗爭感到懷疑;另一人本來不怕犧牲,後來又堅持折返。本片簡單平實,惜缺乏驚喜,可算是水準之作而已。

另一部電影《地下觀音》關心的是墮胎問題,導演邁克‧李(Mike Leigh)設置了一個倫理道德處境──五十年代英國,一個好心腸的婦人專門替意外懷孕的女士墮胎,這些女子多出身低下階層,婦人分毫不取,在一次人為意外中,差點送了一條人命,婦人面臨被起訴和監禁。本片風格凝定,頗配合當時英國人的保守和拘謹,值得一記的是女主角的演技,可謂出神入化,為電影生色不少。

《地獄莊園》為《人間狗鎮》(Dogville)的續集,也是拉茲‧馮特艾爾(Lars von Trier)的美國三部曲之第二回,主角依然是黑幫千金小姐Grace。本片比上集簡單,導演聚焦於美國白人對黑人的奴役問題。Grace和她的父親離開了狗鎮,路經莊園Manderlay(名字可能脫胎於帝國主義作家吉卜林的名詩Mandalay),眼見奴隸主鞭打黑奴。Grace依然是一片好心腸,決意解放黑奴,教他們自由民主,不料黑人懷戀舊時的奴役,Grace更慢慢成為了新一代奴隸主。《地獄莊園》一如上集,以抽象的空間作場景,導演不改批判本色,繼續關心權力問題,端看最後一集如何了結。

最後說一說《風流債風流還》,本片是雲溫達斯(Wim Wenders)的新作,觀眾關心的自然是他跟闊別廿年的森薜柏(Sam Shepard)再度合作,皆因他倆的《德州、巴黎》已成經典。兩片的主角都有充滿罪惡的過去。《風流債風流還》的主角霍華德(Howard)洗心革面,希望重新肩負妻兒債,回歸家庭關係,他尋求的是和解(Reconciliation)。我略嫌本片的結局淺白,霍華德的兒子駕著祖傳三代的車子抵達分水嶺,向智慧前進,然而雲溫達斯的用心卻是令人由衷敬佩的。

本來還看過《狸御殿》(老頑童鈴木清順執導,章子怡主演)和《我好得你》,可惜前者太胡鬧,後者則略為沈悶,不宜細談,話也到此為止吧。

2006年4月9日

指指點點第廿五屆香港電影金像獎

最佳電影 《黑社會》:估中了,實至名歸。

最佳導演   杜琪峯(《黑社會》) :估中了,實至名歸。

最佳男主角   梁家輝 (《黑社會》) :恨可恨,非常恨,不是長恨歌。

最佳女主角   周迅(《如果·愛》) :意料之內,前輩們都是看魯迅長大的,我們這一代是看周迅長大的。

最佳編劇   游乃海、葉天成(《黑社會》) :黑社會的劇本在哪?

最佳亞洲電影   《可可西里》(中國) :為甚麼不是侯孝賢的《最好的時光》呢?想起那天國際電影節的研討會,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講述電影與生活的種種,連眾人偶像賈樟柯都比下去了。從前以為朱天文是腦袋,侯孝賢是眼睛,今後要改觀了。期待研討會的摘要。

2006年4月2日

獅子山詩歌朗誦會2006

日期:2006年4月8日(星期六) 
時間:下午2:30-5:00
地點:香港浸會大學 善衡校園 大學會堂
朗誦者:鄭愁予、呂永佳、鄒文律、鄭政恆、岑崑南、謝錦華、鄧小樺、黃茂林、蔡炎培、梁璇筠、麥樹堅、劉芷韻、袁兆昌、梁偉洛、余光中

2006年3月29日

聲音與文本

《洗.腳.水》@香港作動-聲音與文本
4月1日 7:45pm 香港藝術中心麥高利小劇場
香港作動行為藝術計劃第五回 - 聲音與文本

飲江 + 丸仔 + 鄭政恆
《洗.腳.水》
詩 + 行為 + 音樂

Tickets: HK$80, HK$50(Student/Disabled)

2006年3月3日

《斷背山上的愛》

小時候看萬寶路廣告,總以為那些牛仔是神話中的英雄人物,他們懂得抽煙,又懂得騎馬,踫巧兩樣事情我都不懂得。

後來看過一些西部片,內容都是白人與印第安人決戰。到了五十年代,約翰福特(John Ford)導演的《搜索者》(The Searchers,1956),胖胖的尊榮(John Wayne)還在打紅番。那時候,我更欣賞《正午》(High Noon,1952)的剪接與敘事,還有孤獨警長的心理描寫,後來才知道電影背後的一些政治秘辛。

法國影評人巴贊(Andre Bazin)曾指出,二次大戰前夕的西部片 (例如《關山飛渡》,Stagecoach,1939)已臻於完美,二次大戰後的西部片演變為更重視抒情、理念和人物個性的「超西部片」(Sur-Western)。巴贊死後,六十年代出現了以奇連伊士活(Clint Eastwood)擔綱的「意大利西部片」(Spaghetti Western),而他更在《豪情蓋天》(Unforgiven,1992)一片中自導自演,為西部片劃上了一個句號。今天,李安的《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又打開了西部片的新一頁。

一般而言,西部片的世界是一個二元結構:一方是白人基督徒,代表征服與道德秩序;另一方是印第安人,代表野蠻與非秩序。李安的《斷背山》對此進行了一次顛覆與解構,他將本來互不相關的同性戀題材與西部片類型結合,產生了一種前所未見的西部電影。《斷背山》的世界沒了征服與仇敵,而是徹徹底底地展現出兩個男性之間長達二十年的不渝的愛情。以往,恨是西部片的核心,自《斷背山》以後,愛進入了西部片的中心。

巴贊曾經斷言「西部片的深層實際就是神話。」(《電影是甚麼》)西部片的神話就是以白人牛仔為中心的偉大史詩,他們彈無虛發,穿越窮山惡水,走過萬里黃沙,最終殲滅敵人。西部片就是以白人為中心的大美國神話,然而在九一一事件以後,西部片神話已經顯得不合時宜了,必需對此進行詮釋學大師布爾特曼(Rudolf Bultmann)提出的「解神話」(Demythologization)閱讀,通過這種詮釋,神話的古代世界觀被拋棄,而神話背後的真實意義則被提取,並為現代人所能夠理解。布爾特曼認為「解神話化是以現代世界觀為準繩」,從前大美國神話提供了西部片一個穩靠的基礎,對於活在當下的我們,根本不再需要這種古老而幼稚的世界觀,這個吹彈可破的神話和它背後的意義都應該揚棄(或者留給來自德州的喬治布殊),而李安則為西部片注入了嶄新的意義,注入了愛的元素。

另一位詮釋學大師利科(Paul Ricoeur)曾說解神話就是「在字面意義之下鑽探」(《詮釋的衝突》),放諸看電影,無疑就是從更深的層次去理解和觀賞,《斷背山》可以帶領我們達到這一點。每一次看見兩個男主角擁抱,他們的動作都好像是打架,而事實上,他們背後藏著熱熾而狂野的愛。另外,他們離開斷背山後,各自組織了自己的家庭,好像將對方忘記,實際上,他們將這一段感情放在自己心中的最深處,保存得完好無缺。這些極富層次而細緻的情感描寫,只有「鑽探下去」才能理解。

影片的結尾十分動人,當Jack死了,Ennis獨自探訪故人舊居,看見他保留了那件染有二人血跡的襯衫,只能感嘆斯人已逝,生死兩茫。這一幕的悲劇力量為西部片甚至荷李活電影所罕見。

李安認為「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座斷背山」,我很贊同這句話,確實,斷背山上有難忘的愛情、逝去的知己和最好的時光。然而,只要染血的衣裳常在,無邊的羊群常在,我們只有更相信人世即使有恨,但不息的依然是愛。

2006年2月26日

舊書義賣的收穫

西西卷
美學史(鮑桑葵著,商務)
五四以來電影劇本選集(上卷)
世界民族音樂概論
語言與音樂(楊蔭瀏)
上帝、死亡和時間(勒維納斯,三聯)
不可言說的言說(H.奧特,三聯)
太平天國文選
荀子簡注
誰在詮釋誰:紀錄片的政治學(Paula Rabinowitz,遠流)
沈淪與拯救:克爾凱戈爾的精神哲學研究(楊大春)
香港三部曲(陳冠中,牛津)
中國建築簡史(1963年二版)
Projection 4 1/2(Good book!)
Alban Berg(Adorno)

2006年2月4日

《第九天,戰爭中的夜與霧》

And at the ninth hour Jesus cried out in a loud voice. "Eloi, Eloi, lama sabachthani?" - which means, "My God, My God, why have you forsaken me?" ——Mark

一、夜與霧
患難是一個深奧費解而耐人尋思的課題,當今世界兩個重要的宗教——伊斯蘭教與基督教的經典都談論過患難。在《可蘭經》中,眾多正義的行為包括了「忍受窮困、患難和戰爭」。而據《聖經》所記,當基督選擇以羞辱、痛苦和死亡(十字架事件)來打開拯救大門的時候,沒有人能夠知道,患難原來就是希望的開端,也是新生的序幕。不過,患難並不容易擔當。基督也曾祈求痛苦能夠撤走,當然最終他還是一心一意的完成了贖世的任務,但對於平凡的人,患難是懸在眼前的問號,正如古阿拉伯聖人約伯由衷的慨嘆:「願我生的那日和說懷了男胎的那夜都滅沒。」

我們是擔當不了。

亞倫.雷奈(Alain Resnais)的《夜與霧》(Night and Fog,1955)也給我相同的感受。這是一部關於戰爭的電影,關於二次大戰集中營的紀錄片,曾被杜魯福(Francois Truffaut)稱譽為「史上最偉大的電影」。

沒有甚麼災難比戰爭更大的了,我們只能夠吶喊康拉德(Joseph Conrad)在小說《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中寫上的一句話:「恐怖!恐怖!」(“The Horror! The Horror!”) ,而這一句話又在哥普拉(Francis Ford Coppola)的《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1979)中得到回響。我無意在此釋述《黑暗的心》與《現代啟示錄》之間的關係,反而想聽一聽雷奈發出的低迴的反戰呼聲。

《夜與霧》的結構很簡潔,彩色的集中營遺址與黑白色的歷史片段交叉對剪,它們展現了不同的時間,卻能夠表現出同一個信息,就是戰爭的恐怖和殘酷。著名評論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反對闡釋》(Against Interpretation)中高度讚許這部電影:

「《夜與霧》的成功,在於其絕對的克制,在於其在處理一個體現那種極度的,使人倍受折磨的痛苦的主題時的高度的細緻。這是因為,這樣一個題材所具有的冒險性在於,它可能麻木我們的情感,而不是激動我們的情感。」

桑塔格的評價很中肯,她又認為雷奈的手法是「以冷漠來包裹和抑制巨大的痛苦」。不幸地,《舒特拉的名單》(Schindler's List,1993)正中了煽情的毛病,以熱情來釋放巨大的痛苦,當我們感動得快要掉下眼淚的時候,我們的同情心正慢慢溜走,因為影像中的一切跟我們有無限的距離,只要燈光一亮,我們就能舒一口氣。「那些」事情在「那」時發生在「那些」人身上,我們的眼淚彷彿驅盡了日常生活中的不幸,而我們手中的紙巾也彷彿證明了一張戲票的價值。

《夜與霧》的旁白沒有用高低抑揚的語調訴說不幸,它是抽離的,反省的,好像是一個局外人,有時說出鏡頭所展示的事物,有時說出歷史的事實真相,但更值得欣賞的是那些意味深長的感言,它們分別在最初和最後:

「血已乾了,舌頭歸於緘默。現在只有攝影機是那些建築物的訪客。囚徒走過的地方長出野草。除了自己的步伐外,聽不見其他腳步聲。」

「戰爭打盹睡覺,但總是讓一隻眼睛張開……我們自命重拾希望,好像影像屬於過去,好像我們以及集中營中的一切痛楚都被治癒了。我們假想一切只發生一次,在一個特定的時間空間。我們對身邊的事物視而不見,對人性永不休止的呼聲聽而不聞。」

這兩段對白說得不慍不火,卻是十分深切的自省。《夜與霧》的影像和旁白表面上冷漠,但不表示雷奈陷入了犬儒主義的窠臼。對於戰爭的無情,雷奈以恰如其分的無情斥責;對於冷漠的觀眾,他以相當冷漠的影像來給他們一個思想的機會。

雷奈藉影像說話,他展現的歷史圖片及電影片段是十分有力的控訴,而彩色的集中營遺址影像也不遑多讓。那些影像代表了回憶、追悼以及思索,當旁白指出毒氣室的天花板佈滿了指甲的痕跡,攝影機緩緩推進,彷彿追尋著那些痛苦的爪痕,令人不寒而悚。雷奈展示了回憶的力量,令人覺得往昔好像一隻不滅的鬼魂。時間沒有令記憶失去功用,反而令往昔具有更大的力量,這一點在雷奈的《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 ,1959)和《去年在馬倫巴》(Last Year at Marienbad,1961)等電影都獲得十分成功的印證。

二、第九天
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的《鋼琴戰曲》(The Pianist,2002)是一個倖存者的寫照,雖然波蘭斯基童年時也經歷過納粹逼害,但他沒有將自己的體驗轉化為反省的力量,大體上跟《舒特拉的名單》走上同一條路。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按題材而言,以劇情片的形式去拍攝集中營的歷史絕非容易,如要取得高度的藝術成就更困難(特別是跟紀錄片比較而言)。

第二十九屆香港國際電影節選播了德國導演舒倫多夫(Volker Schlondorff)的《納粹九重天》(The Ninth Day,2004),可算是繼《夜與霧》之後,為集中營歷史電影提供了一個優異的範本。

舒倫多夫是德國新電影的主要成員之一,和荷索(Werner Herzog)、法斯賓達(Rainer Werner Fassbinder)和雲.溫達斯(Wim Wenders)齊名,代表作是根據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格拉斯(Gunter Grass)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的《鐵皮鼓》(Tin Drum,1979),一舉奪得康城電影節的金棕櫚大獎以及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舒倫多夫曾任路易.馬盧(Louis Malle)和梅維爾(Jean-Pierre Melville)的副導,而且他曾是亞倫.雷奈的學生,《夜與霧》一片對他有莫大的影響。

《納粹九重天》取材自讓.本德(Jean Bernard)神父的親身經歷,電影講述一位名叫克林馬的神父,本來和其他反納粹的宗教人士一樣關在達豪(Dachau)集中營,有一天他忽然獲釋並遣返至老家盧森堡,原來他要在九天內說服盧森堡主教跟納粹妥協,如果他逃跑,在集中營的神父將無一倖免。負責這個計劃的納粹軍官從前是一個神學生,他和克林馬之間有多次激烈的辯論。最終,克林馬堅持拒絕合作,終於被送返殘酷的集中營。

納粹軍官讚揚猶大,認為他是敬虔的行動者,「沒有猶大,沒有基督,也沒有拯救」,說得頭頭是道。而納粹軍官的房間裡也有一幅俄國東正教的聖像畫。他向克林馬指出,支持納粹是對的,因為納粹會戰勝無神論的布爾什維克,而神父也可以藉著德國的勝利而能夠到蘇聯宣教。

當然,影片的重心不是納粹軍官的說詞,而是克林馬的掙扎。他曾經撰文反對納粹,但只要他說服盧森堡主教歸降,他便能夠離開集中營,也讓家人過更舒適的生活,但他仍選擇背起苦難的十字架,拒絕向納粹投誠。

在《納粹九重天》中,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是配樂。舒倫多夫用了前蘇聯作曲家許尼特克(Alfred Schnittke)的《大協奏曲第一號》(Concerto Grosso No. 1,1977)等無調性(Atonal)音樂,配合集中營中的景像十分成功,而不少影像的片段都神采飛揚,不論是晃動的搖鏡或面部的特寫,都營造出不安與騷動的氛圍。

三、獄中書簡(紀念潘霍華百週年誕辰)
面對納粹,德國神學家潘霍華(又譯朋霍費爾,Dietrich Bonhoeffer,1906-1945)選擇暗殺希特拉。

潘霍華本來可以脫離納粹的魔爪,1939年,他的一位朋友把他帶到美國去,但他不久就決意回到德國。在一封致美國神學家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的信中,潘霍華寫道:「假如這時我不分擔我同胞的苦難,我將無權參與戰後德國基督徒生活的重建」。

暗殺計劃失敗,潘霍華最終死於集中營,引證了他在《獄中書簡》一書中的論點:

「基督徒不像得救神祕說的信徒,不需要有永恆的形式作為從世上的任務與痛苦逃避出來的避難所。卻像基督自己所說:『我的 神!我的 神!為甚麼離棄我?』一樣,必需把世上的苦杯喝盡,惟有在他這樣做時,那被釘與復活的主才能與他同在,而他才是與基督一同釘死和一同復活。」(1944年6月27日信札)

在獄中時,潘霍華產生了不少深具洞見的思想,其中兩個重要題旨正是無神的世界以及分擔上帝的苦弱。他認為,世界已經成齡,人不再求助於神,也拋棄了對上帝的錯誤觀念,人要直接地面對世界的患難。潘霍華在《獄中書簡》中指出:

「只有在這樣的人生中,我們才算整個投身於主的懷抱,分擔上帝的苦弱,才算與橄欖山上的基督一起,共同承受此世的受苦,一起徹夜不眠地看護人世。這就是信仰,就是悔改,就是做人和做基督徒的意義。」(1944年7月21日信札)

潘霍華的思想與行動十分一致,而他的論點與生平都令我們更了解克林馬神父的言行。他們都在集中營裡承擔起上帝的苦弱,雖然,克林馬在戲中多番強調集中營是一個沒有上帝的地方,但我們明白他們的受苦隱然與釘十字架的上帝接近。

面對患難,有些人可以勇敢地參與其中,承受憂患,但我們更多時只有輕嘆痛苦難當,苦難難平。我們擔當不了。不過,從電影裡,從新聞和報紙裡,從基督和潘霍華的言行裡,我們知道更深的痛苦,有人遭遇過,承受過。面對患難,我們知道這是體貼終極永恆的一個方法,而痛苦的終點正是拯救的門檻。所以,患難自有它神聖的意義,也隱含著喜悅和希望。

2006年1月5日

2005我的十二大電影十大唱片

電影:
《天邊一朵雲》(蔡明亮)
《愛神》Eros(王家衛、Steven Soderbergh、Michelangelo Antonioni)
《珈琲時光》、《最好的時光》(侯孝賢)
《我們的音樂》Notre musique(Jean-Luc Godard)
《第九天》Ninth day(Volker Schlondorff)
《迷失天使城》Land of plenty(Wim Wenders)
《親切的金子》(朴贊郁)
《世界》(賈樟柯)
《感觀樂園》3-iron(金基德)
《黑社會》(杜琪峰)
《長恨歌》(關錦鵬)

唱片:
Pet Shop Boys - The Battleship Potemkin
Mogwai - Government Commissions(BBC Sessions 1996-2003)
Royksopp - The Understanding
Franz Ferdinand - You Could Have It So Much Better"
Coldplay - X & Y
Oasis - Don't Believe The Truth
Moby - Hotel
New Order - waiting for the sirens call
U2 – Vertigo 2005(Live in Chicago)
陳綺貞 - 華麗的冒險
Bonus:Live 8

2005年12月24日

《最好的時光》,也是最壞的時光

無論如何,最好的時光都是過去,而不是現在。我不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叫嚷明天會更好。

《最好的時光》無疑是侯孝賢大手筆之作,也是他回顧、總結、再上路的標誌。三段時空的安排井然有序,放在起首的《戀愛夢》是侯孝賢自己的最好的時光。侯孝賢如是說:

「生命中有許多吉光片羽,無從名之,難以歸類,也不能構成什麼重要意義,但它們就是在我心中縈繞不去。譬如年輕時候我愛敲桿,撞球間裡老放著歌《Smoke Gets in Your Eyes》。如今我已近六十歲,這些東西在那裡太久了,變成像是我欠的,必須償還,於是我只有把它們拍出來。

我稱它們是,最好的時光。

最好,不是因為最好所以我們眷念不已,而是倒過來,是因為永遠失落了,我們只能用懷念召喚它們,所以才成為最好……」

那些歌聲、那些信箋、那些桌球、那些桌球桿,還有純真的戀愛構築起侯孝賢的最好時光。今天,那些東西都彷彿不存在了,舊日的青澀痕跡只存留於《悲情城市》以前的四部鄉土作品:《風櫃來的人》、《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和《戀戀風塵》。當一切都消失了,鄉土成為了鄉巴,城市壓倒一切,禮失求諸野,唯有隨著小津的火車回到日本,拍《咖啡時光》。最好的時光是曖昧的愛情,常常失之交臂;最好的時光也是鄉土的生活,現在已一去不返。最後,小兵牽著女孩的手,彷彿就是侯孝賢牽著過去的吉光片羽。

《自由夢》是默片,緩慢的節奏隱含深厚的力度。反對蓄妾的書生與藝旦兩情相悅,藝旦的妹妹懷了茶莊少爺的身孕,書生仗義疏財,替藝旦的妹妹贖身作妾。一介書生的悲哀正是知易行難,現實與理想之間總有距離。另一方面,藝旦的妹妹能夠贖身,表明了藝旦要繼續作當家藝旦,贖身之期更遠,自由之日更不可知。書生追隨梁啟超,梁告訴他中國三十年內,都沒有能力可以援救日本殖民下的台灣。台灣的自由也是遙遙無期。最後,書生寫信給藝旦,引梁啟超詩《馬關夜泊》:「明知此是傷心地,亦到維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樓下晚濤哀。」在國家大事,自《馬關條約》後,台灣被割讓給日本,書生四出奔走,尋求台灣自由;在兒女私情,書生連一個藝旦的自由也幫不上忙,空有理想,而一事無成。《自由夢》不是最好的時光,但也是好時光。至少,現實不能改變,但人有理想、有信念、有價值、有大志,《自由夢》表現了現代知識分子的傷心與悲哀。

如果《青春夢》是最好的時光,那可是反諷了。鄉土、愛情、理想、信念和價值都永遠失落了,人可以往那裡去?創作歌手與攝影師的瘋狂戀愛,性愛(或身體的感覺)是最後的出路嗎?在最後的時光,一個人只可以極快的速度燃燒自己的青春,然後死亡。

哲人斯特勞斯(Leo Strauss)彷彿知之甚詳,他在《自然權利與歷史》一書中已經指出:「沒有了光明、指引和知識,人是無法生活的;只有具備了對於善的知識,他才能找尋他所需要的善。因此,根本問題就在於,依靠他們的自然能力來進行孤立無助的努力,人類是否能夠獲得有關善的知識——沒有了這種知識,他們就不能個別地或集體地指導自己的生活;或者,他們是否要依賴於有關天啟的知識。沒有甚麼選擇比這更為根本:人的指引還是神的指引。」

在失落以後,在死亡之前,我們只能在期待之中。這就是最好的時光,也是最壞的時光。

2005年12月2日

廣告二則

一、 今期Milk(#228黃耀明封面)會附送The Big Noise AVCD,裡面有我和其他朋友拍的短片"五貿鏡",多多支持,詳情看"貿險樂園"。 http://unfairyland.no-ip.org/special/ 

二、十條觸Show有長短 節目:音樂、行為藝術、繪畫、舞蹈、即興演出 單位:謝偉祺、鄺頌安+丸仔、周雲蓬(北京)、廖東梅+鄭政恆、卓新力量、微風吹、觸映份子 日期:2005年12月10日(星期六) 時間:下午3時至6時30分 地點:Kubrick油麻地眾坊街3號駿發花園H2地舖(百老匯電影中心旁/油麻地地鐵站C出口) 現場示範編織紀念品:歐陽翠雲 費用全免、歡迎隨時到臨欣賞 http://www.oosee.net/oosee/new01.htm



2005年11月17日

《長恨歌》:一部好電影,需要恰當的讀法

「天荒地寒,世情冷暖,我受不住寂寞孤單。
走遍人間,歷盡苦難,要尋訪你做我的侶伴。」
白光《相見不恨晚》


都說這是一部好電影,總是沒有人相信。

《長恨歌》嘛,票房不濟、口碑又壞,聽說,關錦鵬和鄭秀文到香港大學跟學生討論《長恨歌》,學生毫不客氣的問:「為甚麼不找張曼玉演王琦瑤呢?」

難怪的,大部分人都以為關錦鵬的電影版《長恨歌》會一如王安憶的小說版,以王琦瑤為中心,述說上海城市的變遷。這真是陷阱,觀眾都帶著錯誤的前設看電影,如果電影本身跟看電影的人的前設吻合,人們一定會讚好。因為,人總是愛聽讓自己好受的說話,最好是說出自己的心裡話,所謂英雄所見略同,一樣就好了,新的說法、獨特的看法,我們都是不歡迎的。

自從作者死了,觀眾都死了,死因是坐困圍城,糧斷而盡。觀眾需要走出自己的世界,重新開通魯鈍的感受力,聽別人說話,不是自我感覺良好,而是他的話有道理、有洞見。所以,一部好電影,需要恰當的讀法。

《長恨歌》的起首已經明明白白的告訴觀眾,先要放下成見。王琦瑤看著窗外的城市夜景(王琦瑤和城市都是觀眾的前設),忽然有人推開佈景版(這一個鏡頭用上了慢動作,換言之,這是值是注意的事情),攝影機橫移入鏡頭,有人喊王琦瑤走開。原來,這是片場。

這個起首有許多豐富的意蘊,首先,上海城市只是一個佈景而已,其實換了那一個都無所謂,反正,城市的命運和發展根本不是這部電影的主題。另外,這個起首間離了觀眾對於王琦瑤這個角色的認同,也就是延宕了觀眾「入戲」。電影並不等於故事,導演為免觀眾聚焦於故事,而忘記了電影本身,讓攝影機進入鏡頭,就是表明觀眾都是透過鏡頭進入電影,而這些都是導演等人的安排。沒有導演,根本就沒有電影,若果找不到導演的視點,觀眾難免捉錯用神。王琦瑤走開了,觀眾無依無憑,怎麼辦?

程先生很快就出現了。他就是這部戲的主角,他代表了關錦鵬。可以說,程先生就是關錦鵬。觀眾都以為《長恨歌》是史詩式愛情電影,除了王琦瑤的愛情和上海,第三個重點是歷史吧。其實不然。關錦鵬對大歷史(History)根本沒有著墨,重點所在是程先生的故事(his story),是他擔當了敘事的進程,因為他根本就是敘事者(旁白)。歷史的大敘事並不重要,程先生個人的故事才是《長恨歌》的第一支柱。關錦鵬將他自己對於感情和藝術的看法都置入程先生的故事裡了,若果,觀眾太早認同王琦瑤這個角色,肯定看得摸不著頭腦。

就說一說關錦鵬對於藝術的看法吧。程先生本身是一個攝影師,也可以說他代表了「藝術家」這個角色。他的藝術命題就是青春,他相信青春,而他在王琦瑤身上找到青春。從他們第一次見面,程先生就決定要為王琦瑤拍照留住她的青春。因為,王琦瑤就是青春。程先生曾經失望過四次,第一次是王琦瑤與李主任一起的時候,第二次是王琦瑤與患絕症的丈夫拍照的時候,第三次是程先生發現真正青春的人是蔣麗莉的時候,而最後一次是王琦瑤與老克一起的時候,也就是王琦瑤的青春耗盡的時候。借用白先勇在《永遠的尹雪艷》的一句話:「尹雪艷總也不老」,放在王琦瑤身上倒貼切。別忘了程先生一輩子只罵過王琦瑤一次(「你要糟蹋自己我不管,別糟蹋我的照片」),不難猜想這是對著梅豔芳與張國榮說的。他們二人正是關錦鵬眼中青春的化身,而他們的青春已經被關錦鵬封存在《胭脂扣》裡。只有在電影裡,他們總也不老。

另外一個重點,就是關錦鵬對於感情的看法。他在《胭脂扣》處理了男女之間至死不渝的愛情,也在《藍宇》處理了同性之間的愛慾糾纏。然而,感情並不是非此即彼般輕易劃分的。在兩種愛以外,關錦鵬獨闢蹊徑,探詢一種與性別無關的精神的愛,還有多邊的感情關係。程先生默默地守護著王琦瑤(青春),在王琦瑤的眾多男人中間,程先生一直與她保持著精神的依戀,這樣既不涉及名份,也不涉及性別,表明了程先生對藝術(電影或攝影)與王琦瑤(青春)的純粹的愛。另一方面,《長恨歌》探討了多人之間的感情關係,基本色調是程先生配王琦瑤,一開始是糅合了李主任和蔣麗莉。李主任流亡後,就換上康明遜和程的妻子(康明遜和蔣麗莉之間的曖昧眼神不能忽略)。蔣麗莉離開上海以後,就換上患絕症的郭先生。最後才是老克加入的三角戀。這四段的多邊感情發展所構成的感情光譜絕不簡單,從對答、從眼神,導演都精心調配策劃,若果站在王琦瑤一方看數段感情,則不能完全的解讀出不同人物之間的感情,欣賞他們具有立體感的感情世界。
《長恨歌》的三大支柱不是王琦瑤的愛情、上海城市和大歷史,而是程先生的故事、青春與多邊的感情關係。看《長恨歌》,正正需要持一個恰當的讀法,若果看了一遍不喜歡,可試試多看一遍;若果還未看,那可是Everlasting regret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