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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屆九龍城書節》講座:《變異的香港.堅實的回聲》
日期:4/12/2016 (星期日)
時間:1:30-2:30pm
地點:香港兆基創意書院會議室(二樓)
講者:
鄭政恆(《聲韻詩刊》評論編輯)
鍾國強(曾獲多屆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中文文學
劉偉成(現職編輯。曾獲青年文學獎及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
睜眼看著香港社會變得愈來愈陌生,固有的價值被衝擊但生
書評人鄭政恆以詩橫越九年光陰,今年出版第二本詩集《記
詩人鍾國強再版2004年作品《生長的房子》,此書記錄
《陽光棧道有多寬》於去年出版,收入詩人劉偉成七年來的
三位詩人將一同以詩歌勾勒他們心中的城市,所信守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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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蒙太奇與遠遊──讀鄭政恆詩集《記憶後書》
周漢輝
[刊於SAMPLEX微批文學媒體計劃]
早於鄭政恆的上一本詩集《記憶前書》面世前,我已在各份文學刊物上讀到他的詩作,包括教我一讀再讀的〈皇后大道上聽電車駛遠〉,詩行間藉杯子濺出的水花,跟馬路上行駛中的電車及城市流轉的景物,以至情侶間的感情波折,以蒙太奇式的剪接推進,「水 在地上開了一朵花」一再穿插,不僅讓各項意象展開於讀者眼前,還內蘊一股水樣的溶勁,個人情感與鬧市街貌如一體多面,呼應着水之凝合先於落地開花。
蒙太奇是關鍵詞。除了因鄭政恆是影評人的身份,而我本身對電影興趣甚濃,試驗着把從看電影學習得來的手法置於詩歌創作中,這樣恰好也是《記憶前書》後記所述「電影改變了我觀看的方法,我開始採取冷靜的態度,尋找角度,加入了敘事的元素,又嘗試將蒙太奇的技巧,放進詩的創作裡」。詩集收入2002至2007年的詩作,彼時我尚懵懂,尚未開始探索。
蒙太奇的確是關鍵詞,也是我閱讀鄭政恆詩作的興致所在。從前書來到《記憶後書》,詩中組接多方的手筆,更見純熟大膽,句子所交織的不囿於當下和抒情,注入對歷史的關注,今昔之間疊出厚度,構成時空的對話。〈若干年前的一夜〉是一首例證,詩分四段,卻有共通的地點:九龍公園,前身為威非路軍營。詩以若干年前的中秋夜在公園賞月度節的日常場景起始,「分吃幾個月餅傳說一個掌故」,那掌故可會與第二段中,士兵從舊日軍營炮台可遠望明月與閃星有關?只知一邊嬉鬧眾樂,一邊獨對月星,唯月亮亘古如一。詩的末段倒是跳脫出所有歷史,甚至人間,以神來之筆聚焦在三隻經過公園的麻雀身上,一隻越過鳥籠,一隻站上鳥籠,還有一隻「在喝水的一刻搗碎了池中的月光」──也是全詩最後一句,停留在幌動不定的畫面上。月亮從恆久的存在,一下子幻成虛象,彷彿在說悲喜聚散也不過若此,頗具出其不意的禪意。
時空的跨越在〈詠馬〉中更形宏遠,善用詩壓縮時空的本能,遊刃於精心剪栽的交接物事,但語言保持一貫簡潔有度:「一尊石馬在黑夜中不再動」重複被提及,上一次仍在遠古「馱負了太長的年月」,再說已是歷經歲月與空間的重重變遷,出土轉運到遠洋的歐陸博物館,成為展覽品,正如人們看待其他古物與歷史,將之困置於一角,即使「有人調校方向、位置與燈光」,始終無法「讓石馬一如靈動的活物」。然而詩還沒完,並且點出文學的視角去為現實提供可能的想法,寫博物館內「昏昏欲睡的管理員卻看到/石馬的心隱隱跳動」。睡意迭生,意識游離之時,從固有的觀念鬆動而出,這無疑更接近詩與文學的特性,把歷史稍稍釋放於當今「窗外的陌生世界」。
詩作為由現實岔出的一筆,在〈九月九日的兩種天氣〉有了饒富意思的探索。此詩讀來令人聯想劉以鬯的名作〈打錯了〉或波蘭導演奇斯洛夫斯基電影裡的命運觀察,而鄭政恆的出發點是同一天的兩種天氣,晴天和雨天的假日日常錯開發展,又並行展陳。如果剪接是把多項材料整理收納為一體,此詩即反其道而行,由一擘成二,箇中各種細節的異同才最引人深思,特別是不論晴雨,菲傭還是在老地方見面,信徒還是會到教堂守禮拜,甚有一種傳統純樸的情感和對信仰的堅執。當然就像鄭政恆的不少敘事詩,結尾部分都有拔地而起的轉折、感悟,此詩則憑兩個行人各乘巴士和小巴,在巴士上的看到小巴車頂被雨水洗擦復現色彩,似乎表示有人身處命運中而不自知,有人在另一位置正感知別人的命運。
詩人也許就是後者,鄭政恆的命運自然跟他土生土長的香港像血脈相連。如《記憶前書》後記所言:「作為一個居住在香港的城市人,呈現香港我城生活片段是最自然不過的了」,於是寫下濃縮了一地風情及一時記憶的〈灣仔老街印象〉、〈記憶的角落──東岸書店〉、〈大澳的海岸〉、〈樓梯街〉等諸詩。香港的命題也自然延伸到《記憶後書》,故有〈公屋〉、〈灣仔怨曲〉等寫來比前作更為沉着,也更為篤定的香港詩篇,直至二零一四年雨傘運動留下的〈雲積〉、〈風波〉、〈在佔領區吹吹風的日子〉,皆見出其對社會的怨懟不以暴喊外放,而力求清醒表達的取向。〈風波〉借寫城市平靜下藏身枝葉的鳥,飛往街道,對照詩人整裝待發,出發行動,隱寄對社會運動和平進行的期許;〈在佔領區吹吹風的日子〉索性直道「空間是我們的/理性是我們的/憎恨不是我們的/利益不是我們的」來明言心跡了。
2015年,鄭政恆獲邀遠赴美國愛荷華駐留三個月,參與國際寫作計劃。為了這趟海外交流經驗而作的一系列〈愛荷華詩鈔〉可說是整本《記憶後書》內最矚目的作品。事實上鄭政恆的遊詩從《記憶前書》中關於澳門,到《記憶後書》裡遍及日本關西、西歐、馬來西亞、愛荷華、新奧爾良、北京、南京等地,隨着一次次的出遊體驗,相應遊詩的面貌也屢作嬗變。
寫下歐遊心路的〈遠遊〉無疑是鄭政恆在遊詩方面的力作,獲得2012年中文文學創作獎。一組四詩,分寫巴黎、劍橋、柏林,詩中有詩人親歷的風景人物外,夾以不少書本、史料、傳說、音樂、畫作,組合於容量較大的綿長句子,大有一種藉旅遊來印證自己所讀所學的知性風味。〈與驢子遊巴黎〉一首最為動人,驢子彷彿是詩人的另一自我,馱負着從文學所知的巴黎,陪詩人同遊腳下實地的巴黎,走過蒙馬特、聖心教堂、聖母院、塞納河。驢子同時讓我想起法國詩人雅姆的詩中,也有伴行路上的驢子。尤其是鄭政恆仔細描寫「牠累了,低着頭,眼蓋半閤,耳朵下垂/像一個謙卑而沒有自信的小學生」相信是他的自況,在文化深遠的巴黎面前,謙卑乃恰如其分。
相比〈遠遊〉趨向繁複緊緻的構造,〈愛荷華詩鈔〉諸詩從語言上已可看出很有分別。後者文字清簡,疏鬆,更多具像的筆觸,而把思考的負擔適度放下,儼然驢子已卸重負,寫意蹓躂。即如第一及二首〈有人在黑夜的街角彈琴〉,〈騷靈音樂會〉非為精深獨到的發現或見解,只為記下在異地生活遇上的片段,酒吧和桌球,音樂會及雨水,不無隨意感受的「即事」特質,詩句編排隱約有輕快節奏,正好與〈遠遊〉的「深長沉思」構成遊詩書寫,乃至旅遊文學的兩道進路──非關高下,純屬選擇,端看作者的心境及與遊地的互動。愛荷華想必如《記憶後書》後記中提及,是鄭政恆眼中「安定自由的創作環境」。後來當我也有機會來到愛荷華,找一個周末的早上,拿着其中一篇〈愛荷華詩鈔〉:〈奧克蘭墓園〉,實地走往那片墓園。詩的開首正是「在周末的早晨/我走到布朗街的盡頭/奧克蘭墓園」。我幾乎可以將詩句視為文字地圖,去尋訪墓園內的「景點」,例如黑天使──一尊墓旁的雕像。但此詩又和〈有人在黑夜的街角彈琴〉及〈騷靈音樂會〉的隨興甚至不同,顯得莊重、低迴,以契合墓園與死亡的主題,好些省思讓我瞥見來自〈遠遊〉的凝重影子,像描寫進入墓園「廣闊的草原/許多人/但只有我一個依然活着」及黑天使「將死亡留給枯葉、傳說與病床」,只是大為節制和凝練得像箴言。詩後段出現的鹿,我也有見過,鄭政恆從牠想到「以原始的本能逃避死亡」,「然後,我回到路上/鹿消失於隱密的深林」,一頭活生生路過的年輕的鹿,兼具具象和抽象,也自然與想像中的驢子大異其趣。
記憶總是指涉過去,與現在相隔的距離。過去的香港還是愛荷華,生命中的種種美好與惡事,皆為有待整理並賦予意義的記憶──寫詩之於鄭政恆,大概也是這樣的一個過程,重新發現和醒覺,像〈愛荷華詩鈔〉的另一篇〈商市街的早上〉:「好像沒有記憶的人/在路上尋找斷續的線索/直至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喚醒酣睡如夢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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